北方的秋天来得又快又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浓烈的夏意便被粗暴地撕扯下来。
前几日还缀满枝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箔般光泽的树叶,此刻已卷曲、枯黄,失去了所有筋骨。
风,不再是温柔的抚慰,带着初冬的凛冽,轻轻一拨,便有无数的叶子簌簌飘零。它们旋转着落下,有的幸运地铺在泥土小径上,或许能“碾落成泥”化作来年的养分,成就文人笔下的一桩凄美;但更多的,被风裹挟着,卷入冰冷的沟渠、肮脏的角落,最终化作无人问津、不堪入目的污浊,无声无息地消逝。
宜棠静静地立在敞开的雕花木窗前,单薄的身影被窗外萧瑟的光线勾勒得有些伶仃。
她面色平静,像一尊凝固的玉雕,但那平静之下,却如深潭般暗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她一动不动,已经这样矗立了许久,目光越过凋敝的庭院,投向更远、更灰蒙的天际。
那双平日里清亮如星子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失落,那失落的寒意,竟比窗外初冬的空气还要萧瑟几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书房里,沈世元握着书卷,目光却穿透纸页,牢牢系在窗前那个纤弱又倔强的背影上。
他知道,孕妇的愁思,就像她腹中那日渐生长的胎儿一样,分量与日俱增,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心上。
这无形的重量,让她在寂静的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白日里,也常常失神,魂不守舍。
这种千回百转、缠绵悱恻的忧虑,与她平日里那说走就走、干脆利落的性子简直判若两人。
沈世元心底唯一一丝窃喜,便是她近来格外依恋他,白日里总想他在身边,夜里也需他陪伴方能稍得安宁。
然而,这点依恋带来的慰藉,远远抵不过他对她状态的担忧。他太了解宜棠了,她骨子里是那个从手术台前、从救治病患的忙碌中汲取能量和存在感的人。
相比起被圈在深宅大院、困于家庭角色,她更熟悉、也更渴望她的战场——医院。
如今被迫闲居,她就像离了水的鱼,那份无处安放的精力与价值感,正一点点消磨着她的神采。
沈世元放下书,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宜棠身后。他伸出双臂,从后面温柔地环抱住她,动作轻缓得像一汪小心翼翼涌上沙滩的暖流,生怕惊扰了她的思绪。
宜棠微凉的身体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清冽的木质香气。她紧绷的肩颈线条,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你去军校也闲不下来,”沈世元的声音在她耳畔悠悠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那里正好需要医生。”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宜棠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猛地回过头,黯淡的眼眸像是被骤然点燃的烛火,瞬间升腾起璀璨的光华,那光芒如此炽热明亮,几乎将沈世元整个人都照亮了。
她脸上焕发出久违的神采奕奕,但随即又染上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世元,你可不能哄我。”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泄露了内心的急切与渴望。
“不敢不敢。”沈世元连忙收敛了神色,故意摆出一副正经模样。然而,他眉宇间却适时地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欲言又止的忧愁。
这表情变化立刻牵动了宜棠敏感的神经,她心下一紧,急急追问:“怎么,还有什么岔子?”
胸脯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起伏着,眼神紧紧锁住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沈世元叹了口气,那神情分明是为难至极,仿佛嘴里的话被千斤重的忧愁死死拽着,在喉咙里翻滚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他吞吞吐吐,眼神闪烁,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这磨蹭的样子可把急性子的宜棠彻底惹毛了!她胸中的怒气像被点燃的柴薪,瞬间升腾起来,积攒的火焰几乎要冲破胸腔。
她柳眉倒竖,一把伸手精准地揪住了沈世元大腿内侧的一小块软肉,狠狠一攥,力道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哎哟!”沈世元疼得龇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气,再也装不下去,只得告饶道:“就是……就是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子,你每日里看他们,诊治他们……我,我比较吃亏!”
明明是十足十戏谑的玩笑话,却被他用一本正经、忧国忧民般的口吻说出来,仿佛在探讨一个关乎严肃议题。
宜棠先是一愣,完全没料到是这个“岔子”。待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一股又羞又恼的情绪直冲头顶,刚才被吊起的担忧瞬间转化为被戏弄的羞愤。
她贝齿轻咬下唇,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攒到了那只揪着他软肉的手上,顺时针狠狠地拧了半圈!
“嘶——!疼疼疼!夫人饶命!饶命啊!” 沈世元夸张地痛呼出声,高大的身体为了迁就她而狼狈地矮了半截,俊朗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沈家少爷的从容气度。
门外廊下候着的几个小丫鬟,听着书房里传出的动静,先是少爷那声夸张的痛呼,接着是少奶奶压抑的、带着羞恼的轻斥,都忍不住面红耳赤,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低下头,羞怯地躲到柱子后面或是角落里去,再不敢朝书房门多看一眼。
唯有从小侍候沈世元长大的珠儿,亲眼见证过自家少爷是如何从最初的笨拙追求,到后来的患得患失,再到如今终于抱得美人归的曲折历程。
她听着里面的笑闹,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一抹午后暖金色的阳光恰好穿过雕花窗棂,斜斜地照在她带笑的脸上。
笑着笑着,珠儿的眼角却忽然湿润了。她飞快地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一点微凉。嘴角仍旧努力向上牵起,那笑容里混杂着一种对过往艰辛的回味和对此刻幸福的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圆满,让人心头发酸,也更加懂得珍惜眼前。
得知工作有望的宜棠,整个人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干劲。她一把推开还沉浸在“痛苦”中的沈世元,那动作干脆利落,带着明显的“过河拆桥”的意味——既然问题解决,她就要立刻为奔赴新战场做准备了!
沈世元被推得一个趔趄,心中极其不满。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宜棠的手腕,用了七八分的力气,不让她轻易挣脱,声音里带着控诉和委屈:“喂!不谢谢我?我可是做出了巨大牺牲的!”
宜棠此刻满心都是即将展开的新事业,恨不得化作一阵风卷进书房去查阅资料、整理行装。
她蹙起秀眉,怒目而视,凌厉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自己被牢牢牵制的手腕,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随即,她抬起眼,定定地看向沈世元,红唇紧抿,嘴角微微向下耷拉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无声的警告——一种“再敢耽误我正事你就死定了”的强大气场——瞬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给足了沈世元压力。
沈世元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他心头一凛,立刻明白,此刻的自己,在宜棠心里,就跟空气一样重要——不可或缺,但也跟空气一样,不应该有过于显眼的存在感,更不能成为阻碍。
他无奈地、带着点悻悻然地松开了手,看着宜棠像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她专属的小书房,“砰”的一声轻响关上了门。
她大事当前,无论是他这个丈夫,还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都得暂时靠边站。沈世元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眼中盈满了宠溺和欣赏。
在一步步走进宜棠内心的漫长旅程中,他早已学会欣赏并爱上她这种一旦锁定目标便全情投入、心无旁骛的模样。
在工作面前,她始终保持着那颗纯粹、炽热、一往无前的赤子之心,熠熠生辉,这也是最初深深吸引他的光芒。
锦津前来送别。
已经得到工作承诺的宜棠,整个人沉浸在即将开启新篇章的兴奋中,兴高采烈,神采飞扬,甚至比沈世元还要急着收拾行装,脸上丝毫不见离别的愁绪。
锦津看着她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气得直跺脚,柳眉倒竖,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冷心冷肺!”
话一出口,又觉得这词对宜棠来说大概如同隔靴搔痒,毫无杀伤力。她眼珠一转,气鼓鼓地又加了一句:“无情无义!” 试图用更“严重”的指控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句带着嗔怪和玩笑意味的“无情无义”,却恰好落进了刚踏进院门的沈世良耳中。
他脚步微微一顿,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苦涩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锦津,脸上习惯性地堆起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掩不住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落寞与自嘲。
锦津此刻的“怨怼”,对他而言,又是另一层锥心的意义了。他心里一阵苦笑:锦津现在这般“控诉”宜棠的“无情无义”,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份曾经炽热地投注在他身上的情意,如今也已烟消云散。
只可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自己。
他亲手推开了那份真心,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又有什么资格抱怨她的“无情”?
苦涩如同藤蔓,无声地缠绕上心间。
锦津倒是神色坦然,仿佛刚才那句嗔怪不过是姐妹间最寻常的玩笑。她甚至没有察觉到沈世良的到来,或者说,即便察觉了,内心也再无波澜。
经历了这许多,万水千山走过,那些曾经被沈世良轻易牵动、搅得她心神不宁的情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难寻一丝痕迹。
她自己有时都觉得恍惚,人真的都能拥有那种全然忘我、全身心投入的爱慕吗?
那样的情感,炽烈如焰,却也容易灼伤自己。
如今回望,锦津心中涌起一丝对自己的愧疚——为了那样一份无望的感情,耗费了太多心神。
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终于落下帷幕,她收获的,是一颗被磨砺得更坚强、却也仿佛被抽离了部分鲜活色彩、略显苍老的心房。
最真挚、最纯粹的那份爱意,似乎已经随着过去的岁月一同埋葬了。
人生路上的一道道车辙,碾过便算走过;而心头那道坎,却如同砂砾被磨砺成珍珠的过程,总要承受些难以言说的苦痛,才能沉淀出温润的光泽。
锦津有些微的恍惚和困惑。
她窝在宜棠书房那张宽大舒适的绒布沙发里,捧着一杯温热的香茗,细细地品着。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埋头翻阅医学资料的宜棠身上。
两人之间并无太多交谈,偶尔宜棠想起什么,会随口问一句,锦津便懒懒地答一句,彼此都享受着这份无需刻意营造的宁静与自在。
锦津需要这份宁静来梳理心绪,宜棠则需要全情投入她的准备工作中。
懂的人,相处起来便是如此契合,无需言语的堆砌。
“宜棠,”锦津望着窗外天空中被夕阳染成紫红色的云霞,眼神有些放空,声音也带着一种飘渺的意味,“你去保定那么远,我们岂不是见面就少了?”
这问题问出口,她心里反而更清晰了——她并非真的害怕距离,只是对一种熟悉状态的改变,感到些许怅然。
“不难,”宜棠头也没抬,手指快速翻过一页书页,语气是惯有的笃定,“想见总能见到。”
这不是敷衍,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她对时间的珍惜和高效利用,过去常被锦津调侃为“不解风情”,可今时今日,锦津竟莫名地生出几分认同来。
是啊,想见的人,总能想办法见到。
锦津收回目光,转而仔细端详着宜棠。
她身形依旧纤细,只是小腹已经有了明显的隆起。面庞似乎比之前圆润了一点点,柔和的光线下,隐约能窥见一丝初为人母的温润光泽。
锦津心中忽然涌起强烈的好奇,她探身向前,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宜棠,你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她此刻特别想知道这个答案,仿佛这个未知的小生命,能给她此刻略带迷茫的心境带来某种确定的慰藉。
她望着天边那朵被夕阳晕染得瑰丽无比的紫红色云霞,几乎有种冲动,想伸手把它拽过来,看看那绚烂的背后,是否藏着预示未来的秘密,比如一朵象征喜悦的玫瑰,或者其他什么令人心生欢喜的吉兆。
她朝宜棠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娇憨哀求:“告诉我嘛,小棠儿~”
宜棠被她缠得无法,白皙的脸颊上悄然飞起两朵红云,显出几分难得的羞赧。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下意识地将手掌轻轻覆在小腹上,感受着那份生命的悸动,眼神温柔而笃定,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肯定:“我觉得……” 她顿了顿,似乎在与腹中的小生命交流,“是个男孩儿吧。”
“真的?”锦津眼睛一亮,随即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大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哈哈,那我可等着看沈世元的表情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仿佛已经看到了沈世元得知消息后那副“梦想破灭”的沮丧模样。
宜棠更加不解,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困惑:“男孩女孩,不都是他的孩子?这有什么不一样?” 她实在想不通沈世元为何会因此失望。
“那——可——太不一样了!”锦津拉长了声音,一脸“你不懂男人”的高深莫测,啧啧有声,“你看沈世元看你那个眼神,成日里恨不得黏在你身上。你若是朵花,他就是那围着花打转、不知疲倦的蜜蜂!你这么好看,他肯定做梦都想你生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小仙女,他好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是生个臭小子……” 锦津想象着那个画面,忍不住又笑起来,促狭地压低声音建议,“我看啊,等生下来再告诉他吧,我怕他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住这个‘沉重打击’。”
“有这么严重?”宜棠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实在无法理解锦津的夸张,“都是他的骨肉,难道还能厚此薄彼不成?”
“哎呀,你呀,还是不懂男人心!”锦津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不信?你待会儿亲自问问他,我敢打包票,他心里绝对就是这么想的!那小算盘打得,隔着二里地我都能听见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