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鑫掀开帐帘时,脸上还带着得胜后的意气风发。
他大步跨入营帐,声音洪亮:“孙参将,您找我?”
然而,当他瞥见孙蟒阴沉的脸色时,那洋溢的喜色瞬间僵硬在了脸上。
“贺校尉,最近这两次战役,你有何感想?”孙蟒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贺鑫下意识挺直腰背,谨慎答道:“回参将,北渊军似乎比以往更易对付了,我军士气正盛。”
孙蟒的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就没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什么异常?”贺鑫茫然地眨了眨眼,“末将愚钝,还请参将明示。”
孙蟒深吸了一口气,指向了帐外:“你营中的那支白马骑兵,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马骑兵?”贺鑫一时愣住。
什么白马骑兵?他怎么都听不懂?
也不怪贺鑫毫无察觉——军中本就马匹稀缺,即便偶见几匹白马混迹其间,也实属寻常。
何况战马调度这等琐事,自有下属操持,他又怎会料到,竟有人胆大如斯,将全营白马尽数安排在一队内。
见贺鑫这副茫然的模样,孙蟒眼中怒火更盛:“怎么,你这个校尉连自己麾下出了支奇兵都不知道?”
贺鑫硬着头皮道:“参将,此战不是大捷么?末将愚见,只要能取胜……”
“大捷?”孙蟒猛地起身,铠甲哗啦作响,“一个火头擅自领兵,改变既定战术,这叫哗变!”
他一把揪住贺鑫的领甲,“你以为打仗是儿戏?今日他敢违令出击,明日就敢阵前倒戈!”
什么被围攻?什么不得已?这些统统都是借口!在孙蟒眼中,陈杨舟率部擅自出击那一刻起,就已经是赤裸裸的违抗军令。军法如山,岂容狡辩?
贺鑫被勒得喘不过气,却仍不解:“参将,末将实在不明白……”
“我问你,可认得一个叫林昭的火头?”孙蟒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认得,”贺鑫连忙点头,“正是此人发现石门关沦陷的军情,苏将军还将此人命为五十九火火头。”
“方才战场上,她带着一支骑兵杀出重围,生生搅乱了整个战局,你可知道?”孙蟒松开手,冷笑道。
贺鑫整理着被扯乱的衣甲,小声嘟囔:“那不是挺好的?能打胜仗总是好的。”
“蠢货!”孙蟒怒极反笑,“所以你永远只能当个冲锋陷阵的校尉。”
他转头看向墙上的地图,“记住,你们先锋营是龙朔关的兵,是苏将军的兵。在这泗雪关,还轮不到一个火头来肆意妄为。”
贺鑫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孙参将,您是不是多虑了?”
孙蟒见贺鑫如此木讷,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长叹一口气后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贺鑫如蒙大赦,连忙抱拳行礼,倒退着出了军帐。
帐内,孙蟒凝视着跳动的烛火,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这个贺鑫……他摇了摇头,领兵打仗还算勇猛,却终究不是大将之材。
为将者最怕的不是不够聪慧,而是御下失衡,士卒只知某一将领而不知主帅。
一个小小火头就能如此聚拢军心,假以时日……
贺鑫退出军帐,直到走出三丈开外才敢长舒一口气。夜风掠过湿透的后背,激得他浑身一颤,甲胄下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得冰凉黏腻。
孙参将方才那副模样,他跟随多年都未曾见过,那支白马骑兵究竟是怎么回事?
“来人!”他猛地回神,“速传赵、周两位副校尉来见我。”
“是。”
——
五十九火不仅全员生还,更从北渊军的铁壁合围中救出数十名濒死同袍。若是以往,早已命丧黄泉。
这些被救的士兵们聚在一起,眼中闪烁着近乎崇拜的光芒。
“林火头那一枪,直接挑翻了三个北渊蛮子!”
“要不是他们及时接应,我们小队就全交代在那了……”
这样相似的对话在营中各处响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火头阴沉的脸色。
“都给我回来!”一个络腮胡火头暴喝一声,拦住几个正要去找陈杨舟训练的士兵怒吼,“再敢往五十九火跑,老子打断你们的腿!”
队正阴勇的帐篷里,酒坛砸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他盯着战报上被划去的军功,眼中燃着妒火:“一个火头,也敢来分老子的军功?!”
贺校尉的怒吼犹在耳畔:“是谁给你的狗胆,敢把全营白马都编作一队?本次战功尽数勾销,全数划归五十九火!”
五十八火头凑上前,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队正,现在营里都在传,说跟着林火头才能活着回家…”
阴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手下本该统领十名火头、百余精兵。
就连那第五十九火都属他管辖范围,如今却被个小小火头抢尽风头。这怎么能不让他厌恨?更何况此人还曾越级报告军情,让他损失好大的军功。
虽然严格来说,那军功本该属于率先发现敌情的陈杨舟,但在阴勇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就是抢他军功!
“队正,要不咱们也…”李三谄笑着比划,“组支白马队?”
阴勇斜睨着这个没脑子的下属,冷笑一声:“蠢货!你能顶得住蛮渊围攻的压力吗?”
夜色渐深,军营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暗流汹涌。
有人因活命而感恩,有人因失势而嫉恨,还有人看到了向上攀爬的机会……
翌日清晨,主动来找陈杨舟操练的士兵比往日又多了一倍,军营内白马骑兵的名号也是随之越来越响。
陈杨舟望着攒动的人头,眼底泛起细碎的微光。她所求从来简单——不过是让这些胸膛还在起伏的汉子们,都能四肢俱全地回到故乡的炊烟里。
她始终记得那个失去所有儿子的老妇人空洞的眼神,记得那些挂在门楣上的招魂幡,还有祠堂门楣上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录。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等不到归人的空巢。
在这血肉磨盘般的战场上,带阿旭回家是私心,而让更多士卒活着跨过家门,则是她经历了无数次的生死较量后满满滋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