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二年春,成都东城内的张记茶馆蒸腾着竹香与茶香。
一位头戴斗笠、身着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握着粗陶茶碗坐在角落,听着邻桌的闲谈。
而他的身边,则坐着一身农妇打扮的妙龄女子,纵是一身粗衣,也难掩其颜色,让茶馆内的客人频频扭头偷看。
这人正是刘备与糜贞,因为实在是受不了那些御史的唠叨,他便假称生病,实则是悄悄带着妻子糜贞偷溜出来玩。
两人在城里逛了半天,倒是买了不少东西,就是始终没有玩尽兴,想要寻个幽静去处看点不一样的景色。
思来想去不知道去哪里,刘备便提议到茶肆里坐坐,问询一下城里的百姓。
此时正是炒出来的清茶在成都城盛行之时。
一进茶肆两人就闻到了扑鼻而来的清香,而且观察半晌,也未见里面有人点此前的那种加葱、姜、橘皮等佐料的常规茶饮,反而是蜜饮、清茶等大行其道。
何谓蜜饮,其实就是茶叶沫子加蜂蜜,再加当季新鲜水果的果肉,兑入煮沸后凉置的开水,放到密闭容器里在井下冰镇之后捞上来。
一碗这样的蜜饮黑心的商家要收二十文,就这还供不应求。
原本刘备还想指责一下这盗窃他创意的蜜水卖的太贵,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苏双与张世平合伙儿的买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清茶倒是不贵,茶叶沫子一文钱一碗,五文钱许你喝一天。好一点的十文到百文不等,除去大堂摆的桌子外,二楼多是富人和有身份的人坐的雅间。
就在刘备给自己与妻子分别要了一杯清茶与蜜饮之后,就听得周边的茶客说道。
“听说那个新任的刺史荀爽要整修各地的堤坝,其中就包括湔堋那里的?”
说到此处这个商贩模样的人压低声音,“希望他别瞎折腾,弄坏了李太守留下的堤坝。”
一开始刘备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得是什么,听到李太守这三个字时这才明白原来这说的是都江堰。
此时这都江堰,可不就叫“湔堋”么,都江堰旁的那座山也不叫玉垒山,而叫做“湔山”。
“是啊。”
旁边的老者抿了一口茶,面露忧愁之色的说道。
“希望这新刺史不要乱来,李太守修的湔堋到现在都管用,前年洪水那么凶,多亏飞沙渠把水泄出去,俺们灌县的田愣是没被淹。”
刘备心头一动,凑近问道,“老丈,这湔堋当真如此神奇?”
老者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朴素,语气便热络起来。
“后生,听你说官话的口音,恐怕是外乡人吧?”
“嗯,幽州涿郡人士。”
“嚯。”等刘备说完之后,身边立马有人发出惊叹,“涿县人士,那不是和我们的王上是同乡。”
“这也不对啊,我见到的那些在成都之内的涿县人士个个非富即贵,听说都是跟着王上的老人了。”
“这家茶肆的东家,苏双、张士平,就听说就是在涿县遇到的王上,并抛家舍业的跟随,这才一发不可收拾,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天下屈指可数的巨贾。”
“怎么兄台这般......”
刘备看那人欲言又止,不在意的笑了笑。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能够跟随王上的,我以种地为生,编席织履为业。此来成都,就是带着家人来投奔你口中那些贵人的。”
听到刘备如此说,那人立马神色一凛,心想幸好自己没有乱说话,否则还真是祸从口出。
之前那个看着有些贵气的老者这时开口插话,“后生,我看你挺眼熟的,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到底是在哪里呢?”
刘备生怕这个老人想起什么,喊破他的行踪,因此连忙开始转移话题。
“相逢何必曾相识,老丈还是说说湔堋吧,我和内人初至贵地,听人说秦时的李府君治水之法精妙绝伦,想着去那附近游玩观赏一番,再去投奔亲人,还请指点一二。”
“说不上指点,这湔堋啊,那可是咱们巴蜀之地的命根子。”
“就说那鱼嘴,把岷江劈成两半,内江灌溉,外江排洪,枯水之期、洪水之期都分得明明白白。”
“枯水时内江引水六成,灌溉巴蜀之地的农田,洪水时外江泄洪六成,保护各地免除水患。”
“还有那唤作宝瓶口的地方,当年李府君带着人,为打通此口,采用火烧水激之法,先以烈火焚烧岩石,再泼冷水使其炸裂,历经数年,方才凿通。”
“从此,人人想着逃难的灾荒之地变为了'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正说着,茶馆外突然传来喧闹声。
一个年轻的农夫扛着锄头,探头进来看了半天,终于在刘备坐的桌子附近看到了自家弟弟周季。
“季弟,季弟,俺就知道你在这喝茶,今年内江的水比往年来得早了几天。”
“官府还给了新稻种让俺们试种,阿翁让我喊你下地干活儿,说要是去晚了耽搁春播就把你腿打断。”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那个叫周季的男子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随后将两文钱拍到了桌案之上。
不过等这两人离开之后,许多家里地多的听到内江的水来了之后也匆匆起身,同样去忙着准备春耕事宜了。
刘备朝着老人抱了抱拳,随后起身和妻子离开了茶肆。等二人走后,那个老者苦思冥想许久,这才怪叫一声,在其他茶客好奇的目光中捶胸顿足。
“老夫真是老眼昏花,老眼昏花啊!”
看到老者连连叹气,周围的连忙出声询问。
“虞夫子何故叹息,莫非是丢失了什么重要财物。”
“唉......都到了老夫这黄土埋了半截身子的年纪了,活一天,便少一天,钱财于我而言其实与粪土无异。”
“之所以长叹,乃是因为我与真正的贵人失之交臂了啊!”
“哈哈哈……什么能让虞夫子你悔成这样,难不成还能是刚才问话的外乡人不成?”
旁边有个满脸胡子的壮汉笑得最大声,“乐死我了,什么贵人,难不成还能是王上微服出巡,体察民情?”
虞夫子看着这人苦笑,“胡大,还真让你小子猜中了,那人还真就是王上,你刚才频频偷看的,很可能就是说书人口中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王后糜氏。”
扑通一声,那个叫胡大的壮汉吓得浑身瘫软,跌倒在地,周围的茶客包括掌柜、伙计全都看向虞夫子。
“别乱说啊,他怎么可能是王上?!”
看到众人不信,肠子都悔青的虞夫子开口解释道。
“老夫在王上入城之时没有挤进人群,只能远远看了一眼,因此有些模糊的印象。”
“刚才那人长得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对吧,是涿县人士对吧,他说自己以织席贩履为业对吧,他的耳朵比常人大一些,你们也看到了,对吧。”
说到这里,胡大哭的更大声了,哭声犹如杀猪一般凄厉。
“天杀的,早说那是王上啊......”
就在茶肆之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声时,刘备与妻子已经坐上了前往岷江方向的马车,在一群护卫的保护之下朝着灌县的方向缓缓驶去。
几天之后,灌县春日的田野里,新插的秧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处的孩童追逐着白鹭,笑声清脆。
刘备一行人在一处田边停下,他下车后向正在浇水的老农拱手。
“老伯,这田里的水,可是从湔山引来的?”
老农看了看一身锦袍的刘备与他身边的护卫,知道来人非富即贵,因此直起腰抹了把汗小心回话。
“可不是!自从有了湔堋,咱们再也不用看老天爷脸色。”
“听俺大父说,很久以前几乎年年发大水,庄稼全都泡烂了。天旱时,井里也没有水。”
“现在好了,水不够了,宝瓶口就多放点。水多了,飞沙渠就把多余的排走。你看这田,哪块不是油汪汪的?”
刘备蹲下身,手指划过湿润的泥土,触感细腻而温热,于是开口叹道。
“好地方啊,希望能找到我想要的稻株吧。”
离开农田,刘备一行人沿着岷江前行。转过山坳,一座气势恢宏的水利工程映入眼帘。只见岷江被一分为二,江水如驯服的巨龙,沿着两条河道缓缓流淌。
“夫君,这就是鱼嘴分水堤么。”
刘备看着远处江心那道形如鱼嘴的分水堤点头道。
“嗯,这李冰确实是个能人,这处水利之所妙在顺势而为,不与水争,却能驭水。”
“也就是从此处开始,岷江分为内江与外江,江水在鱼嘴处从容分流,内江水流平稳,外江则裹挟着泥沙奔腾而下。”
说着说着他们沿着堤坝前行,刘备右手指向右侧一道低矮的石堰。
“这应当就是当地人口中的飞沙渠了,不过我还是喜欢称它为飞沙堰。”
“若内江水位过高,江水便会漫过此堰,流入外江,避免洪水泛滥。更神奇的是,这飞沙堰还能将江水中的泥沙和石块排向外江,防止内江淤塞。”
糜贞捂嘴轻笑,“我入蜀之前似乎听大兄说过此乃‘深淘滩,低作堰’之妙法,既保证了灌溉水源,又解决了泥沙淤积之患。夫君,贞儿说得对么。”
刘备笑了笑应是,目光落在远处玉垒山脚下的一个狭窄缺口。
“看那处,那便是宝瓶口了。”
不久之后众人就站在了宝瓶口旁,刘备望着奔腾而入的江水,想象着数百年前李冰父子在此治水的艰辛。
每每念及此处,刘备心中就充满了感慨与崇敬,此刻的他仿佛看到无数百姓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用最原始的工具,开凿出这条生命之渠。
正是这道小小的缺口,让成都平原从此告别水旱之灾,成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
也正是有了这都江堰,巴蜀之地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如今这里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笑颜,自己这些后人又怎能忘记先贤的付出呢?
“李冰父子,真乃神人也!” 刘备不禁感叹,“此等功绩,当永载史册。”
不久之后他就回到了成都后,当即下令征调能工巧匠,在都江堰旁择地建庙立祠,消息传开,巴蜀百姓无不欢呼雀跃。许多百姓自发前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三个月后,庙宇落成。红墙青瓦,飞檐斗拱,气势恢宏。庙前立着两块石碑,一块刻着李冰父子治水的功绩,另一块则刻着刘备命那些大儒写下的祭文。
庙祠修成当日,刘备身着祭服,率领文武百官,在庙前设坛祭祀,成都城内的百姓倾巢而出,拖家带口的前往这处观礼。
刘备手捧祭文,声音浑厚有力,在都江堰上空回荡。
“维昭武二年,蜀王刘备,谨以清酒庶羞,致祭于秦蜀郡太守李冰公及二郎之灵:昔者岷江泛滥,民不聊生。公父子以神鬼之智,行大禹之事,凿山开渠,分水导江……”
等祭祀完毕,刘备又亲自为庙宇题匾,上书 “崇德庙” 三个大字。随后,他宣布将每年四月六日定为“放水节”,纪念李冰父子治水之功。
刘备还当着所有巴蜀之地的百姓的面承诺,若有一日天下定鼎,必为李冰父子建神像以及封王。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挤到前面,老泪纵横。
“老汉活了六十有七,历经世情,饱经沧桑,从未见过如此仁德之君!”
刘备连忙上前搀扶,“老丈言重了,这是我刘备该做的。”
“李公父子造福巴蜀,造福益州之民千百载,此等功绩,当受万世敬仰。”
“备入蜀以来,承蒙各位乡亲父老厚爱,自当继承李公之志,让此地永享太平。”
“多谢王上!王上万年!大汉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