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砸在赵铁柱脸上,混合着泥浆、血水和劫后余生的惊悸,流进他干裂的嘴唇,带来一丝苦涩的咸腥。他肋下的伤口在泥泞中奔跑时撕裂般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如同刀割,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在他闭目待死,以为一切都将终结在这片冰冷泥沼的瞬间!
咻!咻!咻!
那几支如同死神叹息般精准的劲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洞穿了两名斥候的咽喉!
噗通!噗通!
狞笑凝固在斥候的脸上,他们捂着喷涌鲜血的脖子,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重重栽倒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血花。
赵铁柱猛地睁开眼!
雨幕朦胧中,侧前方的丘陵坡地上,十几骑如同鬼魅般的身影静立。他们身形彪悍,穿着厚实的、带有独特纹饰的皮甲,头戴插着鹰羽或不知名鸟羽的圆顶皮盔,面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模糊而粗犷。为首一人,尤其魁梧,跨坐在一匹异常高大的黑鬃马上,手中一张巨大的、造型古朴的角弓弓弦犹自震颤,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他们冰冷的、如同鹰隼般的目光,穿透雨幕,锐利地扫视着泥沼中的惨烈景象——倒毙的官军斥候、泥水中赵铁柱和他身后断臂兄弟的尸骸、以及更远处芦苇荡中隐约可见的其他尸体。那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
羌人!是游弋在边境、与官府时战时和、彪悍凶猛的羌族游骑!
赵铁柱的心猛地一沉!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这些羌人,是敌是友?他们射杀官军,是路见不平,还是…另有所图?
为首的羌人首领(赵铁柱猜测),那个手持巨弓的魁梧汉子,低沉地用喉音发出几个短促的音节。立刻,两名羌族骑士如同矫健的豹子,翻身下马,踩着泥泞,无声而迅捷地靠近。他们警惕地检查了一下倒毙的斥候,确认死亡后,目光才转向浑身浴血、摇摇欲坠的赵铁柱。
其中一人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问道:“汉人?反抗…官府的?” 他的目光扫过赵铁柱破烂衣衫下隐约可见的、与官军截然不同的装束,以及他手中那柄卷了刃的断刀。
赵铁柱强撑着站直身体,肋下的剧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看着眼前这两个散发着彪悍气息的羌人,又瞥了一眼坡地上那沉默如山的首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嘶哑:“是!杀…杀狗官的!”
那羌人骑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回头对着坡上的首领喊了一句羌语。首领的目光在赵铁柱身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赵铁柱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终于,首领微微颔首。
下马的羌人骑士不再多言,一人上前,动作麻利地检查了一下赵铁柱肋下和肩头的伤口,眉头微皱。另一人则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一个小陶罐,挖出一坨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草药和腥气的糊状物,不由分说地糊在赵铁柱最深的伤口上!
“呃!”一股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来,赵铁柱闷哼一声,几乎栽倒。但那药糊似乎有奇效,剧痛之后,竟传来一丝诡异的清凉感,血流似乎也减缓了。
“跟我们走。”检查伤口的羌人言简意赅,架起几乎虚脱的赵铁柱,就往坡上拖。赵铁柱没有反抗的力气,也无力反抗。他最后看了一眼倒在泥水中、死不瞑目的断臂兄弟,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悲痛,随即被冰冷的麻木取代。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他被粗暴地扔在一匹驮马背上,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浇透。羌人队伍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而迅捷,调转马头,朝着丘陵深处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幕和起伏的山峦之中。只留下泥沼中几具渐渐冰冷的尸体,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
与此同时,临河城内。
李长天如同一头陷入绝境的疯虎,在燃烧的巷道和堆积的残骸间亡命穿梭!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官军士兵的怒吼和箭矢破空的尖啸!火焰舔舐着他的裤脚,浓烟呛得他肺叶如同火烧,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鲜血混着汗水、泥污和雨水,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眼中那焚天的火焰并未因伤痛和围剿而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纯粹!那杆“剿匪平瘟”的血旗,如同磁石般牢牢吸引着他所有的意志!王崇山!必须死!
他利用对城内地形的熟悉,在断壁残垣间迂回,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合围。他冲进一条狭窄的死胡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已近在咫尺!
绝路!
李长天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一堵焦黑的断墙,剧烈地喘息着。环首刀低垂,刀尖滴落着混浊的血水。追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巷口,狞笑着围拢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李长天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断墙角落!那里,半掩在瓦砾和烧焦的梁木下,赫然是几桶被遗忘的、用于守城的火油!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引火之物!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火油桶旁边,一个被厚厚油布覆盖、露出半截引信的木箱——那是他之前让陈墨收集城中最后一点火药(来自缴获的官军火器残药),秘密存放在几处关键位置,准备在最后关头制造混乱或与敌同归于尽的“棺材”!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比冲向王崇山更疯狂!更彻底!
焚天!真正的焚天!
他不再看步步紧逼的追兵,猛地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环首刀狠狠插进那覆盖火药的油布!用力一挑!
嗤啦!
油布被撕裂!黑色的火药粉末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
“他要干什么?!”
“是火药!快退!!”
追近的官军看到那黑色的粉末,瞬间魂飞魄散,惊恐地想要后退!
晚了!
李长天眼中闪烁着近乎神圣的疯狂光芒!他猛地抓起旁边一根还在燃烧的、带着火苗的焦黑木梁!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献祭般,将那燃烧的木梁,狠狠捅向了暴露的火药引信堆!同时,他飞起一脚,狠狠踹翻了旁边一桶火油!粘稠刺鼻的液体瞬间流淌开来!
“王崇山——!!”李长天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声震动苍穹的、饱含着无尽恨意与决绝的咆哮!“一起——下地狱吧——!!!”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九天神雷在临河城中心炸响!其威力远超想象!狂暴的冲击波瞬间将狭窄的巷道夷为平地!李长天踹翻的火油桶被瞬间引爆,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烈焰冲天而起,混合着浓烟、碎石、瓦砾和人体残骸,形成一个巨大的、翻滚的死亡蘑菇云!爆炸的核心温度高得恐怖,连砖石都在瞬间融化、汽化!
恐怖的冲击波和火焰呈环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所过之处,房屋如同纸片般被撕碎、点燃!来不及逃走的官军士兵,无论是巷口的追兵还是附近正在劫掠杀戮的士卒,瞬间被火焰吞噬、被冲击波撕成碎片!惨叫声被淹没在更大的轰鸣和烈焰的咆哮中!
整个临河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抛向空中!大地在剧烈颤抖!距离爆炸中心较远的城墙都在这恐怖的威力下剧烈摇晃,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再次崩裂、垮塌!
爆炸的核心点,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焦黑深坑!坑壁的泥土和岩石被烧灼成诡异的琉璃状,散发着恐怖的高温!李长天和他周围的一切,都在那焚尽一切的烈焰和冲击中,彻底化为了灰烬!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
城外,官军中军帅旗之下。
王崇山正志得意满地欣赏着城内升腾的浓烟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哭嚎,等待着捷报。突然!那声震彻天地的恐怖爆炸,让他的战马都惊得人立而起!紧接着,他就看到了城中腾起的那朵巨大、翻滚、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焰蘑菇云!
“怎么回事?!”王崇山脸色剧变,失声惊呼!
巨大的冲击波甚至传到了城外,地面都在微微震颤!中军阵列一阵骚动!所有官兵都骇然望着城中那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火光映红了半边阴沉的天幕!
“报——!将军!不好了!”一个浑身烟尘、狼狈不堪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城…城中心!有贼寇引爆了火药库!威力…威力太大了!半个城都…都毁了!冲进去的弟兄…先锋营…全…全完了!死伤…不计其数啊!”
“什么?!”王崇山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先锋营!那是他麾下最精锐的部队!竟然…竟然在破城后的清剿中,被一把火、一桶火药,几乎全葬送了?!
巨大的损失和那毁灭性的爆炸景象,让王崇山心中第一次升起了强烈的恐惧和一种被蝼蚁狠狠咬断了手指的剧痛与耻辱!他死死盯着城中那依旧在熊熊燃烧、照亮夜空的冲天烈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长…天!”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他没想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贼酋,在穷途末路之际,竟能爆发出如此玉石俱焚的疯狂!用一座城、用他自己、用无数官军精锐的性命,作为最后的反击!
“传令!”王崇山的声音因为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而扭曲,“停止入城清剿!立刻!后撤五里!围住所有出口!用火箭!给我往城里烧!往死里烧!把这座瘟城!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人!耗子!瘟神!都给我烧成白地!寸草不留!!”
他不敢再派兵进去了!天知道城里还有没有其他疯子,藏着同样的“棺材”!
随着王崇山歇斯底里的命令,撤退的号角凄厉响起。已经入城的官军如同潮水般惊恐地退出,留下城内一片火海和未及带走的同伴尸体。随后,密集的、燃烧的火箭如同火雨般,再次覆盖了这座饱经摧残的城池!本就燃烧的区域火势更加凶猛,未被波及的地方也迅速陷入一片火海!
临河城,这座象征着反抗与绝望的孤城,终于在李长天点燃的焚天烈焰和官军的火箭洗礼下,彻底化为了一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葬场!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光映红了方圆数十里的夜空,将雨水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
***
距离临河城西南方向,约二十里外的一处隐蔽山谷。
羌人的临时营地里燃着几堆篝火,驱散着雨夜的寒意。赵铁柱被随意地扔在一堆干草上,伤口被重新用那种墨绿色的药糊包裹,火辣辣的疼痛依旧,但流血确实止住了。一个羌人老妇面无表情地给他灌了几口味道辛辣刺鼻的草药汤。
他躺在干草堆上,精疲力竭,意识模糊。但山谷的高处,正好能远远望见临河城的方向。
透过稀疏的雨幕,他看到了。
先是城中某处,猛地爆开一团刺眼到极致的白光!紧接着,是一朵巨大的、翻滚升腾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色火云!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瞬间的恐怖震动!随后,那片天空就被持续燃烧的、越来越大的火光彻底映红!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直冲天际!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焚天的烈焰,那同归于尽的绝响…除了李长天,不会有别人。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赵铁柱。长天哥…那个带着他们杀税吏、破庙结义、一路挣扎到现在的领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燃尽了自己,也狠狠撕下了王崇山一大块血肉!
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滑落。不是软弱,而是对逝者的祭奠,对这条染血之路的悲凉。
就在这时,那个救了他的羌人首领,名叫俄木隆的汉子,走到了篝火旁。他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下拉得很长。他看了一眼远处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又低头看向草堆上无声流泪的赵铁柱,用生硬的官话,低沉地开口:
“火…烧得很大。”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赵铁柱,“那个…放火的人?你们的…头狼?”
赵铁柱用力吸了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水,迎上俄木隆审视的目光。他挣扎着坐起身,尽管牵动伤口让他疼得倒抽冷气,但他的眼神却不再迷茫,只剩下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冰冷的坚硬。
“是。”赵铁柱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石头上,“他是我们的头儿!他叫…李长天!”
他挺直脊背,尽管狼狈不堪,尽管伤口疼痛,但一股属于反抗者的、不屈的意志,在他眼中重新点燃,如同远处那焚城的烈焰,微小,却执着。
“李…长…天…”俄木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咀嚼着其中的分量。他看着远处那片依旧在燃烧、照亮夜空的火光,又看看眼前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眼神重新变得狠厉的汉人汉子,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俄木隆深邃的眼眸和赵铁柱浴血重生的脸庞。山谷外,焚城的火光如同不灭的薪火,在黑暗的雨夜中,倔强地燃烧着,照亮了通往未知前路的、血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