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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军如退潮的黑色海水,在临河城墙下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死亡滩涂。燃烧的云梯残骸冒着黑烟,凝固的铁水与焦糊的尸体混合成地狱的浮雕,散落的兵器和那些裹着厚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焦黑“礼物”,无声地诉说着这场攻防的惨烈与疯狂。

城墙上的义军们瘫坐在血污和瓦砾中,剧烈地喘息着,眼神空洞。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淹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焦臭、火油燃烧的刺鼻,还有一丝若有似无、却足以勾起最深噩梦的甜腻气息——“焚身瘟”的气息,正从城下那些散落的“礼物”中丝丝缕缕地飘散上来。

李长天拄着环首刀,站在东城墙的缺口处,脚下是那片由铁水与血肉浇筑的死亡之地。汗水混合着血污和尘土,在他脸上划出道道沟壑。他望着退到远处重新整队、却并未撤走的官军阵列,那面“剿匪平瘟”的血色大旗依旧猎猎招展,如同一只永不闭合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暂时的击退,并未带来丝毫轻松。他知道,这喘息只是暴风雨前的死寂。官军吃了大亏,折损了锐气,更被“焚身瘟”的恐怖震慑,但他们绝不会放弃。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长天哥!”陈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激动,也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他踉跄着跑过来,“药…真的有效!喝了药的五个兄弟,红斑都退了!烧也退了!能说话了!柳红袖…她…”

“知道了。”李长天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沙哑的冰冷。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的黑潮。药有效…柳红袖暂时保住了她的价值,也保住了她作为“药引”的命。但这并未冲淡他心中的沉重。那副用背叛、瘟疫、人质和冷酷权谋浇筑的血枷,依旧牢牢锁在他和这支队伍的身上。

“让…让喝了药的兄弟好好休息,省着点力气。”李长天终于转过身,他的眼神疲惫却锐利如鹰,“清点伤亡,加固缺口!把能用的箭矢、石头都收集起来!狗官…很快会再来!” 他的命令简洁而冷酷,没有胜利的鼓舞,只有生存的紧迫。

陈墨看着李长天布满血丝却深不见底的眼睛,感受到一种陌生的寒意。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应了一声:“是!”转身去传达命令。

***

临时辟出的“药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柳红袖瘫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左肩的伤口和手腕新割的刀痕都在隐隐作痛。失血的眩晕感和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她面前的地上,放着那个熬药的陶罐,里面残留着暗红粘稠的药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草药混合的气味。

赵铁柱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矗立在门口,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粗糙的手指正把玩着一块小小的、染血的布片——正是之前从官军探子身上找到的、绣着“柳”字的那块靛青锦缎。

“认得这个?”赵铁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残忍,他随手将布片丢在柳红袖脚边。

柳红袖身体一颤,看着那熟悉的布片,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更深的绝望,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哼,”赵铁柱冷笑一声,俯下身,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冷酷的脸几乎凑到柳红袖眼前,“你的前朝主子,或者你卖命的狗官,给你弟弟关在哪儿了?说!”

柳红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那是她仅存的、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在…在离这里西南一百二十里的黑石堡!由一个姓冯的百户看守!我弟弟叫柳青河!十六岁!求你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的恳求。

“黑石堡?冯百户?”赵铁柱眯起眼睛,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这个地方,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但很快被更深的冷酷覆盖。“知道了。”他直起身,不再看她,仿佛她提供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

柳红袖的心沉了下去。赵铁柱的反应太过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嘲弄。她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抓住赵铁柱的裤脚:“铁柱哥!求求你!告诉长天哥!救救我弟弟!只要他平安,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的血…你们要多少都行!”

赵铁柱厌恶地一脚踢开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充满了鄙夷:“省省吧!你的血?那是染病兄弟的救命药!不是你的筹码!老实熬你的药,想想怎么多救几个人,或许…你弟弟还能多活几天!”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柳红袖最后的侥幸。她颓然跌坐回去,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尘土和药灰。这副血枷,不仅锁着她,更勒紧了她弟弟的咽喉。

***

城外的官军帅帐内,气氛同样凝重。

主将王崇山脸色铁青,看着斥候呈上的伤亡报告和城下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焦黑“礼物”,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将报告摔在地上,“连一群饿得半死、染了瘟病的泥腿子都拿不下!还被他们用…用那种东西羞辱!” 想到那些裹着厚布的“焚身者”尸体被抛下城时,军中蔓延的恐慌,他就感到一阵耻辱和愤怒。

“将军息怒!”副将小心翼翼道,“贼寇困兽犹斗,手段卑劣狠毒,加之…那‘焚身瘟’实在骇人,士兵们有所忌惮也是…”

“忌惮?畏敌如虎,还当什么兵!”王崇山厉声打断,“他们怕瘟神?好!本将军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平瘟’!” 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传令!一、将阵亡士兵的尸体,尤其是那些被贼寇抛下的、可能染了瘟的‘东西’,全部集中到上风口!给我堆起来!点把火,烧给城里那些瘟鬼看看!让他们知道,在朝廷天威面前,瘟神也得退避三舍!”

“二、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去后方大营!把前些日子抓到的那些流民,特别是从临河附近村镇抓来的,挑一批老弱病残的,押到阵前!越多越好!本将军要让他们亲眼看着,他们的‘救星’是怎么把他们拖进地狱的!”

“三、加强围困!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城!本将军倒要看看,是城里的粮食多,还是他们的命硬!等他们饿得连刀都拿不动,瘟神把他们烧得差不多了,再踏平此城,鸡犬不留!” 王崇山的命令充满了血腥和冷酷。

命令迅速执行。很快,城西上风口处,浓烟滚滚升起!那是焚烧尸体的黑烟,带着皮肉烧焦的恶臭,顺风飘向临河城。同时,官军阵前一阵骚动,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哭哭啼啼的百姓被粗暴地驱赶出来,推搡到最前列,暴露在城头守军的视线之下!他们大多是老人、妇孺,眼神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其中一些,甚至可能是临河城内义军的亲人!

“爹——!”

“娘!那是小丫!”

城墙上,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了人群中的亲人,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和愤怒如同野火般瞬间在守军中蔓延!

李长天站在城头,看着上风口那象征着毁灭与侮辱的滚滚黑烟,又看着阵前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官军用刀枪逼着的无辜百姓,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头顶!官军这一手,歹毒无比!焚尸示威,打击士气;驱民为质,攻心为上!这比刀枪更狠!

“长天哥!狗官不是人!他们抓了我爹娘!”一个年轻的士兵哭喊着跪倒在李长天面前,拼命磕头,“救救他们!求您救救他们!”

“长天哥!跟他们拼了!冲出去!”

悲愤的情绪在城头蔓延,绝望中滋生出同归于尽的疯狂。

“都给我闭嘴!”李长天的暴喝如同惊雷,瞬间压下了混乱。他目光扫过那些哭喊的士兵,又看向阵前无助的百姓,眼神深处是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痛苦。冲出去?正中官军下怀!这城门一开,外面就是严阵以待的铁骑,城内这点残兵,出去就是送死!不仅救不了人,连这座城,剩下的人,都得陪葬!

“守好你们的垛口!”李长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泪和喊叫,救不了你们的亲人!只会让狗官看笑话!想让他们活命,就给我守住这座城!守住了,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守不住,所有人都得死!” 他残酷地点破了现实。

士兵们被他的气势震慑,哭声和喊声渐渐低了下去,但眼中的痛苦和恨意却更加浓烈。李长天的心也在滴血。他知道,他这番话,等于亲手掐灭了那些士兵心中最后的希望之火。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更多的人能活下来,他必须冷酷。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灰暗的云层压得更低,带着湿气的风开始呜咽。要下雨了。

***

雨,在傍晚时分如期而至。

起初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城墙上的血污,汇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流下。雨水也浇灭了城外焚烧尸体的火焰,但那股混合着焦臭和腐败的恶臭,却被雨水浸泡、发酵,变得更加浓郁刺鼻,弥漫在临河城内外。

雨水带来了短暂的喘息。官军的攻势无法在暴雨中进行,只能继续围困。城内的义军也得以稍作休整,舔舐伤口。但这场雨,对临河城而言,更像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被雨水浸泡的城墙,本就脆弱不堪,在连续的撞击和攀爬后,一些地方开始出现小规模的垮塌,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去抢修、加固。更可怕的是,雨水浸泡了城下那些散落的、被丢弃的焦黑“焚身者”尸体和阵亡士兵的遗骸!那些尸体在雨水中迅速腐败、膨胀,暗红的、粘稠的液体混合着雨水,渗入泥土,甚至开始向地势较低的城墙根蔓延!

一种新的、更加浓烈刺鼻的、带着强烈腐败甜腻的气息,在雨水的冲刷下,无孔不入地钻进临河城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这气息,比单纯的“焚身瘟”更加令人作呕,更加令人心头发慌!

“药庐”内,柳红袖正在赵铁柱冰冷的监视下,准备新一轮的“药引”。当她闻到空气中这股随着雨水飘进来的、异常浓烈且熟悉的气息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干什么?!”赵铁柱厉声喝道,刀锋瞬间指向她。

柳红袖却恍若未闻,她猛地冲到门口,不顾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拼命嗅着空气中那股味道,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不…不好了…”她转过头,看向赵铁柱,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变调,“是尸瘟!雨水…雨水泡了那些尸体…尸毒和‘焚身瘟’的毒混在一起了!这…这是‘腐瘟’!传染更快!更霸道!沾上那泡过尸体的泥水…就可能染上!而且…而且我之前的药…可能没用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

赵铁柱的脸色也瞬间变了!他虽不懂医理,但柳红袖眼中那绝非作伪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揪住柳红袖的衣领,将她拖回屋内,声音如同寒冰:“说清楚!什么叫没用了?!”

“腐瘟…是瘟疫的变种!”柳红袖瘫软在地,语无伦次,“混合了尸毒…毒性更烈!发作更快!我…我不知道原来的方子还能不能压制…需要试…需要新的药引…更猛烈的药…” 她看着自己刚刚割伤还在渗血的手腕,眼神绝望。她的血,可能已经不够“猛”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陈墨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了哗哗的雨幕,在死寂的县衙内回荡:

“长天哥——!!不好了!粮仓!粮仓进水了!老鼠!全是老鼠!把…把最后那点存粮…全…全糟蹋了!一粒…一粒都没剩下啊——!!!”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雨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粮绝!

雨水中蔓延的恐怖“腐瘟”!

城外虎视眈眈的强敌!

阵前被挟持的亲人!

还有…可能失效的救命药!

所有的绝望,如同这倾盆的暴雨,冰冷而狂暴地浇灌而下,瞬间将临河城,连同城中每一个挣扎求生的人,彻底淹没。

李长天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流下。他看着哭喊奔来的陈墨,听着他带来的灭顶噩耗,又看向“药庐”方向传来的、赵铁柱压抑的怒吼和柳红袖绝望的呜咽…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被雷光映照得一片惨白的、铅灰色的天空。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这地狱般的现实。

血枷未解,又添瘟雨。

这座孤城,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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