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卫大营的混乱与火光,如同被点燃的荒原,在寒冷的冬夜里疯狂蔓延、燃烧。营啸一旦开始,便如同失控的洪流,任何理智的堤坝在其面前都显得脆弱不堪。士兵们被“赵王染瘟暴毙”的恐怖流言彻底击垮了意志,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纪律和忠诚。踩踏、抢夺、厮杀…昔日的精锐之师,此刻化作了自相残杀的兽群。熊熊燃烧的帐篷照亮了夜空,浓烟滚滚,夹杂着绝望的哭嚎、濒死的惨叫和战马惊恐的嘶鸣,汇成一曲末日的悲歌。
混乱的核心,赵王中军大帐附近。
“稳住!保护殿下!退后者斩!”雷震状若疯虎,挥舞着沉重的马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聚拢残存的亲卫。他浑身浴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独眼赤红,如同地狱恶鬼。但恐慌如同瘟疫,传染的速度远超他的武力威慑。不断有士兵从他身边尖叫着逃开,甚至为了争夺一匹无主的战马,毫不犹豫地将刀砍向昔日的同袍。
孙邈早已不见了踪影,混乱爆发之初,这条阴鸷的毒蛇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混乱的人潮中,只留下一个冷酷的、保全自身的背影。
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卫用盾牌和身体死死护住中间一副临时拆下的门板。门板上,赵晟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月白常服的前襟被大片暗红的血渍浸透,嘴角仍不断有血沫溢出。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可怕的拉风箱般的杂音。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不知何时已脱手,滚落在泥泞和血污之中,无人顾及。
“走!保护殿下突围!去西营找张副将!”雷震目眦欲裂,挥舞马槊扫开几个扑上来的乱兵,如同受伤的巨熊般嘶吼着。他知道,中军大营已经完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殿下的性命!只要殿下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在雷震和少数死士的拼死护卫下,这支小小的队伍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艰难地逆着溃逃的人流,向西营方向且战且退。每一次刀兵碰撞,每一次流矢呼啸,都让门板上昏迷的赵晟身体痛苦地抽搐一下,血沫涌得更多。
王崇礼被自己的护卫裹挟在混乱的人潮中,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向外涌去。他官帽早已不知去向,发髻散乱,绯色官袍被扯破,沾满了泥污和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紧紧捂着胸口,那里藏着那份要命的钦差手札和账目抄录。他看着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看着远处雷震等人护着生死不知的赵晟在血火中挣扎突围,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侥幸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李长天…他成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只用流言、恐惧和一场真伪难辨的瘟疫,就彻底摧毁了赵王数万精锐!这份心计,这份狠辣…王崇礼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自己怀里的东西,已经不仅仅是一份证据,更是他未来唯一的护身符和投名状。他必须活下去!活着回到京城!把这一切,捅到天上去!
* * *
云城东门城楼。
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城头赤底黑龙旗猎猎作响。远处玄甲卫大营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将城墙上每一张肃立的面孔都照得忽明忽暗。
死寂笼罩着城头。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震撼和…一丝茫然。
赵铁柱的独眼死死盯着那片沸腾的火海和混乱,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在寒风中凝成白雾。他看到了雷震那魁梧的身影在血火中挣扎,看到了象征着赵王权威的中军大纛倒塌,看到了无数玄甲卫如同丧家之犬般溃逃…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复仇快意和目睹毁灭时本能的战栗感,冲击着他的神经。“…真…真他娘的…赢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陈墨脸色苍白如雪,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他扶着冰冷的城砖,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砖缝里。远处那毁灭的景象,正是他一手策划的“墨毒蚀天兵”的结果。成功了!赵王大军崩溃了!云城围解了!这本该是极致的喜悦,然而,当那混乱的喧嚣、绝望的哭嚎真实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当那映天的火光如同地狱的熔炉般灼烧着他的视线时,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和…一丝罪恶感,悄然攥住了他的心脏。谋士的笔,沾满了血。他呕不出来,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柳红袖站在李长天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同样凝重地投向远方。火光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跃,却无法驱散眼底深处的复杂。她看到了胜利,看到了绝境求生的转机,但更看到了这胜利背后堆积的尸骸和流淌的鲜血。驱民为盾,散瘟乱心…大哥为了活下去,为了掀翻这吃人的世道,已经踏上了无法回头的修罗道。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掩住口鼻的布巾,仿佛要隔绝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血腥气。
李长天,依旧赤足独立于女墙垛口之上,如同磐石。寒风卷动他染血的衣袍,猎猎作响。远处的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燃烧,却映照不出任何狂喜或激动。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沉静。他目睹着那由他亲手点燃、因他步步算计而爆发的毁灭风暴,看着那象征着皇权力量的庞然大物在他这只“蝼蚁”掀起的风浪中土崩瓦解。
许久,当玄甲卫大营的混乱开始向更远处蔓延,核心区域的厮杀声逐渐被更远处的哭喊奔逃声取代时,李长天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扫过城头肃立的众人——赵铁柱的激动与茫然,陈墨的苍白与战栗,柳红袖的凝重与复杂,还有周围士兵们脸上混杂着震撼、疲惫和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
“赵铁柱。”李长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在!”赵铁柱猛地挺直腰板,独眼爆射出凶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点齐‘黑龙营’所有能战的兄弟!开城门!”李长天的手,猛地指向那片依旧火光冲天、但核心抵抗力量已明显西撤溃散的玄甲卫中军营区,“目标——溃军营地!给老子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城头的迷茫:
“一抢战马!玄甲卫的西域良驹,一匹都不许放过!”
“二抢甲胄兵器!尤其是铁浮屠的重甲和破甲锥!”
“三抢粮秣!能搬多少搬多少!一粒米都不能留给溃兵!”
“遇到成建制的抵抗,给老子碾过去!遇到散兵游勇,缴械不杀!告诉他们,想活命的,放下兵器,滚出北疆!再敢踏足一步,杀无赦!”
“得令!”赵铁柱兴奋得独眼放光,胸膛里那股憋闷许久的杀气和劫掠的欲望瞬间被点燃!他猛地抽出腰间豁口的战刀,转身对着城楼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黑龙营”弟兄们发出震天的咆哮:“黑龙营的崽子们!跟老子开城门!抢他娘的!抢马!抢粮!抢甲胄!让那些狗日的玄甲卫知道,谁才是北疆的狼!”
“吼——!”震耳欲聋的咆哮回应着他!这群出身水匪、桀骜不驯的汉子,早已被压抑了太久!此刻,掠夺的命令如同打开了闸门的洪水,让他们瞬间沸腾!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的呻吟声中,再次缓缓洞开!这一次,不是为了驱民,不是为了迎接钦差,而是为了出击!为了掠夺!为了在这敌人崩溃的废墟上,攫取生存与壮大的资本!
赵铁柱一马当先,挥舞着战刀,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嗷嗷叫的黑龙营士兵,如同黑色的洪流,涌出城门,狠狠扑向那片混乱而富饶的“猎场”!
城楼上,陈墨看着那汹涌而出的黑色洪流,看着赵铁柱那狂野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知道,这是必要的,是壮大自身、稳固根基的唯一途径。但…掠夺…终究是掠夺。他下意识地看向李长天。
李长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黑龙营冲向火光的背影,声音低沉地对陈墨道:“传令各门守军,提高戒备,谨防溃兵冲击。令,即刻起草檄文。”
陈墨精神一振:“大哥,檄文内容?”
李长天目光投向更北方,越过那片混乱的火光,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巍巍京城,声音冷冽如冰:
“其一,昭告北疆!赵王赵晟,无道暴虐,纵容舅父秦桧、爪牙张德禄等蠹虫贪墨军饷,鱼肉百姓,致使云城军民冻饿交加,易子而食!更悍然下令箭射奔逃流民,天怒人怨,终引天罚,身染恶疾,暴毙军中!玄甲卫随之溃散!此乃天意昭彰,报应不爽!”
“其二,宣告天下!我砺刃谷义军,承天意,顺民心,诛国贼,清君侧!今已解云城之围!凡我北疆受尽盘剥、苦于暴政之军民,皆可来投!凡愿弃暗投明、共襄义举之志士,虚位以待!”
“其三…”李长天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将王崇礼那份盖了钦差关防的手札内容,择其要害,一并附上!让天下人都看看,这煌煌天朝,这金銮殿上的衮衮诸公,是如何吸食民脂民膏,如何视边关将士如草芥!如何…逼得我等蝼蚁,不得不掀翻这吃人的世道!”
陈墨眼中精光爆射!这份檄文一旦发出,无异于向整个大胤朝廷宣战!它将彻底点燃北疆的怒火,也将砺刃谷推向了逐鹿天下的风口浪尖!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沉声应道:“是!小弟即刻去办!定让此檄文,如星火燎原!”
李长天不再言语。他重新转过身,赤足踏在冰冷的城砖上,如同扎根于这北疆冻土的孤松。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依旧火光冲天的混乱之地。赵铁柱率领的黑龙营已经如同饿狼般扑入了溃散的羊群,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和溃兵的哀嚎,与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更加原始而野蛮的乐章。
寒风卷过城头,吹动那面赤底黑龙旗,猎猎作响,仿佛要挣脱旗杆的束缚,直上云霄。
风起于溃败的军营,而一面崭新的、染着血与火的旗帜,正迎着这凛冽的北风,在云城城头,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展开它逐鹿北疆、乃至天下的图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