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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的冬夜,寒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刮过城墙的垛口,发出凄厉的呜咽。帅府书房内,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映照着李长天冷硬如岩石的侧脸。那封来自赵铁柱的求和密信早已化为案几上的一小撮灰烬,但那股被刻意撩拨起的、关于“被俘将士”的微渺希冀,却如同顽固的幽灵,在冰冷的空气中留下无形的寒意。

“狼帅,”韩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打破了沉寂,“降兵营那边…不太对劲。”

李长天抬眸,眼底幽蓝的火焰跳动了一下:“说。”

“今日例行巡视,发现几个降兵精神萎靡,咳嗽不止。起初以为是风寒,但…症状蔓延极快,不过半日,同营又有十数人出现高热、咳血之状!医官初步查验…”韩章独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疑是…时疫!”

时疫!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李长天紧绷的神经。朔方城刚刚经历血战,伤兵满营,物资匮乏,军民混杂,正是疫病最易滋生蔓延的温床!一旦爆发,其杀伤力甚至远超千军万马!

“隔离!立刻!”李长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所有出现症状者,即刻移入城外废弃的窑场!方圆百步,划为禁区!接触过病患的兵卒,包括医官,单独隔离观察!降兵营其余人等,严禁走动!所需饮食饮水,由专人定点投放!违令擅闯禁地者,斩!”

“喏!”韩章心头一凛,知道事态严重,立刻转身去办。脚步匆忙,在寂静的夜里踏出急促的回响。

李长天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工坊方向隐约传来的锻造声,此刻听来也带上了一丝不祥的意味。“惊蛰”弩的锋芒尚未完全展露,无形的疫魔却已悄然亮出了獠牙。赵铁柱的求和信…降兵营的时疫…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恶毒的关联?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轻响。

* * *

羌族营地的气氛同样凝重。拓跋明月坐在铺着兽皮的矮榻上,面前摊开的是一卷用羌文写就的羊皮卷信。摇曳的酥油灯下,她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此刻笼罩着一层寒霜,琥珀色的眼眸中,愤怒与冰冷的失望交织翻涌。

信来自她的王叔,羌族大长老拓跋宏。信中措辞严厉,直斥她“擅启边衅”、“引火烧身”、“为一外族男子耗尽部族珍宝(乌兹寒铁)”,更指责她与李长天“关系暧昧,有损王女清誉”。最后通牒般命令她:即刻率本部亲卫脱离朔方战场,返回王庭听候发落!否则,将剥夺她王位继承权,并切断一切对朔方的物资支援!

“呵…”拓跋明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羊皮卷上那代表王庭权威的狼头印记。引火烧身?耗尽珍宝?关系暧昧?她眼前闪过朔方城头并肩浴血的场景,闪过李长天接过乌兹寒铁时那沉重而复杂的眼神,闪过无数羌族勇士为守护这座异族之城而洒下的热血…这些,在王庭那些只懂得争权夺利、目光短浅的老顽固眼里,竟成了罪过?

“公主…”心腹侍女卓玛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拓跋明月缓缓卷起羊皮卷,动作优雅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传令,”她的声音清冽如冰泉,“明日拂晓,拔营。”

“公主!我们真要回去?狼帅他…”卓玛急了。

“王庭的命令,不可违逆。”拓跋明月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向远处朔方城墙上隐约的火把光芒,望向帅府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深不见底。“但记住,我们并非逃离,而是…暂避。王庭的愚蠢,终有一日,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她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留下十名最精锐、最可靠的亲卫,隐入城中,听候…李长天调遣。告诉他,这十人,是我拓跋明月个人借予他的刀。”

* * *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

羌族营地的动静惊醒了朔方城。在无数军民复杂、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目光注视下,羌族的旗帜被降下,营帐被迅速拆除,装载着物资的驮马在寒风中喷吐着白气。拓跋明月一身火红的骑装,端坐于高大的白色骏马之上,如同冰原上燃烧的火焰,耀眼却带着疏离的冷意。

李长天站在城头,玄色大氅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作响。他看着羌族队伍整装待发,看着拓跋明月那挺直的背影。没有告别,没有言语。昨夜韩章已转达了她的决定和留下的十名死士。这份在巨大压力下依然留下的“刀”,其分量,远比千军万马更重。荒原暖流在体内奔涌,带来一丝复杂的灼热,但更多的,是被盟友(至少是名义上的盟友)在危难关头抽身离去的冰冷现实所冻结。

拓跋明月似有所感,在策马离开的瞬间,微微侧首,目光穿透清冷的晨雾,精准地落在城头那个玄甲身影之上。四目相对,一瞬即分。她的眼神依旧清冽平静,如同冻结的琥珀,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决然转身,马鞭轻扬。

“驾!”

羌族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火龙,在熹微的晨光中,迎着凛冽的朔风,离开了朔方城,向着遥远的羌地而去。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营地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不安,在守城军民心中蔓延。盟友的离去,如同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支柱,让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朔方城,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 * *

降兵营的隔离区,成了朔方城新的噩梦之地。

城外废弃的窑场,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根本无法抵御严寒。患病的降兵被草草安置其中,缺医少药,只能依靠一些简单的草药汤水勉强维持。咳嗽声、呻吟声、痛苦的呓语声日夜不息,如同地狱传来的哀鸣。被派去负责隔离和运送物资的士兵,即使包裹得再严实,眼神中也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恐惧。疫病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浓雾,沉重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韩章亲自坐镇隔离区外围,独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因疲惫和焦虑而嘶哑:“第二批!又有二十多人出现高热!医官…医官也倒下了两个!汤药…根本供不上!狼帅,这样下去不行!窑场就是个大冰窖,没病死也冻死了!而且…人心快压不住了!”

他指的是那些尚未发病、却被严密封锁在降兵营里的降卒。恐惧、绝望、对严苛隔离的怨恨,如同干柴,只需一点火星就能燃成滔天大火。

李长天站在一处高坡上,远远望着那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窑场。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和病气混合的味道。拓跋明月离去的背影和窑场绝望的哀嚎在他脑海中交错闪现。

“狼帅,那些降兵…”韩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其中不少也是被强征的穷苦人…”

李长天沉默着。他当然知道。但他更清楚,一旦疫病在朔方城内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数万军民,包括刚刚经历血战、元气大伤的守军,都将面临灭顶之灾!是保全大多数,还是冒险施救这少数可能已经无法挽救、甚至会成为疫源的人?

荒原暖流在体内奔腾,带着冰冷的计算和残酷的抉择。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

“封锁线,再向外推五十步。所有接触过病患的士兵,包括倒下的医官,移入窑场隔离。降兵营…断粮断水一日。”

“什么?!”韩章猛地抬头,独眼中满是惊骇。断粮断水?这是要将里面的人活活困死饿死吗?

“告诉他们,”李长天目光冰冷地注视着降兵营的方向,没有丝毫动摇,“想活命,自己把染病的人找出来,送到隔离区。否则,所有人…陪葬。”

这是最残酷的筛选,也是最有效的(至少在目前看来)隔绝疫源的方法。将生存的压力和选择的权力,转嫁到降兵自己头上。让他们在恐惧和绝望中,内部撕裂。

命令下达,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降兵营瞬间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咒骂、恐惧的哀求…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封锁士兵的耳膜和神经。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营内蔓延。起初是互相指责,接着是推搡斗殴,很快,一些身体虚弱、出现轻微症状的人被红了眼的同伴粗暴地拖出来,如同扔垃圾般丢向封锁线,哀求着士兵带他们去隔离区…更多的人则蜷缩在角落,眼神麻木而绝望,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人性在生存的绝境面前,暴露出了最原始的狰狞与卑劣。

* * *

帅府后院,工坊的喧嚣依旧。老鲁头正指挥工匠将新锻造好的乌兹寒铁箍圈安装到一具“惊蛰”弩的箭匣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掩盖了外界的纷扰。

一个穿着普通仆役灰布棉袄的身影,低着头,抱着一捆刚劈好的柴火,脚步匆匆地从工坊旁走过。正是柳红袖。她的动作看似平常,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飞快地扫过工坊内忙碌的景象,尤其是那些已经组装大半、散发着森然寒光的“惊蛰”弩身,以及角落里堆放着的、用于制造机簧和箭匣的精巧模具。

她的心跳微微加速。这几日,趁着降兵营骚乱、人心惶惶,拓跋明月离去、帅府守卫注意力分散的绝佳时机,她利用自己不起眼的身份和刻意营造的勤勉印象,多次靠近工坊区域。虽然无法进入核心区域,但凭借过人的目力和记忆,她已将“惊蛰”弩的外部结构、大致尺寸、以及其恐怖的连发特性(从士兵的敬畏议论中得知)牢记于心。

就在她即将走过工坊拐角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不远处传来。只见一个负责搬运木料的年轻工匠,突然脸色潮红,扶着墙剧烈地咳喘起来,甚至咳出了点点血沫!周围的工匠顿时如避蛇蝎般散开,脸上充满了惊恐!

“瘟疫!工坊也有瘟疫了!”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

瞬间,原本热火朝天的工坊陷入一片恐慌!工匠们丢下工具,惊恐地向后退去,混乱推搡!

柳红袖瞳孔微缩,抱着柴火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她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混入慌乱的人群,消失在通往仆役房的巷道阴影中。在转身的刹那,她最后瞥了一眼工坊内那些冰冷的钢铁杀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和…不易察觉的兴奋。

朔方的根基,正在被无形的疫毒和人心深处的恐惧,一点点地侵蚀、动摇。而致命的“惊蛰”之秘,也随着那捆不起眼的柴火,悄然流向了未知的黑暗。李长天站在帅府的高处,俯瞰着城内蔓延的恐慌和城外窑场升起的、焚烧尸体的滚滚黑烟(第一批无法救治的病死者已被焚化),眼神幽深如同寒潭。荒原暖流在体内奔涌咆哮,支撑着他,也在无声地改变着他。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路,正变得越来越窄,也越来越…冰冷坚硬。

韩章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他身后,看着那冲天的黑烟,独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沉痛:“狼帅…这火…烧得人心慌啊…”

李长天没有回头,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慌?这才刚刚开始。人心里的火,比窑场的火…更难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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