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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的阴影如同巨兽的獠牙,将李长天渺小的身影彻底吞没。雪停了,但山间的风更厉,卷着冰碴抽打在脸上,如同钝刀刮骨。拄着沉重的“吞岳”,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残腿,每一步都像在刀山上挪移。肋下的伤口在厚皮袄下闷热地胀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溃烂的皮肉,腐败的气味被寒风稀释,却在他每一次吸气时顽固地钻入鼻腔,提醒他死亡如影随形。

怀中的冻饼早已耗尽,盐袋也见了底。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空瘪的胃囊里,啃噬着最后的气力。支撑他的,只剩下那腔被寒冰封冻的恨意,和手中这柄沉重得仿佛要压垮他的古刀“吞岳”。

翻过一道覆满坚冰的陡坡,眼前的景象让李长天骤然停步。

焦黑!

目光所及的山谷,一片焦黑!曾经依山而建的几户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插在雪地里,如同大地刺向苍穹的、绝望的骨刺。未燃尽的余烬在寒风中明灭,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几具冻僵的尸骸半掩在灰烬和积雪之下,姿势扭曲,颈骨处无一例外地留着干净利落的致命刀口——**屠村者下手狠辣,却吝啬到不肯多费一刀碎颅泄愤**,典型的流寇作风。

李长天的目光扫过一具蜷缩在断墙下的妇孺尸身。女人至死都紧紧搂着一个碎裂的陶罐,黍米早已被鸟雀啄食殆尽,只剩下几粒空壳散落在冻硬的雪地上。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冰冷,没有泛起丝毫涟漪,仿佛看到的只是路边的顽石。生存的残酷,早已磨灭了他多余的悲悯。

他走到一处半塌的灶台前,用“吞岳”沉重的刀尖插进冻土,撬开几块焦黑的土坯。

“铛!”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山谷中格外刺耳。灶灰下,埋着一柄豁了口的柴刀,刃口上凝固着黑褐色的血垢。他弯腰拾起,掂了掂份量。轻,粗糙,远不如“吞岳”,但多一把刀,便多一分撕开仇敌喉咙的可能。他将其别在后腰,与之前缴获的那柄破柴刀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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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尸骸引路,风雪余音**

越靠近黑山深处,路上的尸骸越是密集。起初是些零散倒毙的流民,衣衫褴褛,蜷缩在雪地里,显然死于饥寒。渐渐地,开始出现身覆残破皮甲的躯体,至死仍保持着搏杀或挣扎的姿态——**朔方军制式的肩甲!** 李长天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他踢开一具被积雪半掩的契丹斥候尸体,露出其身下压着的半截断矛。矛杆粗糙,显然并非精良军械,但上面用利器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字——“石”。

> **“王石头……”** 李长天伸出布满冻疮的手,指腹用力擦过那深刻的刻痕,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硝烟的气息。砂砾摩擦般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

> 就在这时,一阵诡异的山风打着旋儿从谷底卷起,吹得他皮袄猎猎作响。手中的“吞岳”刀身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仿佛沉睡的猛兽被某种血腥气惊醒。李长天眉头微蹙,并非刀有异动(他深知这只是沉重刀身对强风扰动的自然反应),而是他顺着刀锋微颤的方向看去——东侧,一条被厚厚冰层覆盖的狭窄山谷入口,在嶙峋的岩石间若隐若现。

一种直觉,或者说猎食者般的敏锐,驱使他拖着残腿,艰难地转向那条狭谷。谷口岩缝间,一具被剥光了甲胄的朔方军传令兵尸体,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倒悬着,冻成了青紫色。一根粗糙的草绳系在他僵硬的脚踝上,下面垂着半块被冻硬、染着黑褐色血迹的麻布。李长天割断草绳,展开麻布——上面用炭条简陋地勾勒着山形,一个箭头,直指黑山深处一处形似鹰嘴的险峻山岩!

**鹰嘴岩!** 王石头最后派人突围传递消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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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余烬困兽,抉择冰谷**

循着地图指引,李长天在风雪中跋涉了半日,终于抵达鹰嘴岩下。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尸体腐烂的恶臭,从一处背风的巨大岩洞深处弥漫出来。洞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咒骂、粗重的喘息,还有金属碰撞的脆响。

**“滚开!再敢靠近一步…老子活劈了你们喂野狗!”** 一个嘶哑却凶悍的吼声在洞内回荡。

李长天悄无声息地贴近洞口,向内望去。

摇曳的篝火残烬旁,蜷缩着十余名朔方残兵。个个面黄肌瘦,人人带伤,破烂的军服上凝结着血污和冰碴。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独眼汉子,正死死攥着一柄卷了刃的腰刀,像一头护崽的伤虎,挡在其他人前面。他身后,几个重伤员躺在地上呻吟,一个昏迷的少年兵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独眼汉子将手中最后半块黑乎乎的麸饼,小心地掰碎,塞进少年嘴里。

他们的对面,是五名同样衣衫褴褛、眼窝深陷、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绿光的流民。他们手中拿着削尖的木棍和石块,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狞笑着步步紧逼:

**“把饼交出来!反正你们这群残废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呃啊——!”**

刀疤脸的叫嚣戛然而止!

一道沉重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洞内的紧张空气!只见一道乌黑的闪电从洞口方向激射而入!

“噗嗤!”

一柄造型狰狞的漆黑重刀,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刀疤脸的胸膛!恐怖的力道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撞,“咚!”地一声闷响,将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冰冷的岩壁上!刀疤脸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喉头咯咯作响,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袄子,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洞内死一般的寂静!无论是残兵还是流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烈的杀戮惊得魂飞魄散!所有人骇然转头,望向洞口那逆光而立的身影!

皮袄破碎处,露出里面翻卷着、尚未愈合的狰狞伤口。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全靠手中拄着的一根临时削制的粗糙木杖支撑。风雪吹乱了他纠结肮脏的头发,露出一张被冻伤和污垢覆盖、却线条冷硬如岩石的脸。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冰冷凝固,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如同两口埋葬了所有希望的寒潭。他的目光扫过洞内惊惶的众人,最后落在那独眼汉子脸上,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起伏:

**“赵铁柱的兵…还是王石头的人?”**

独眼汉子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死死盯着那张虽然污秽不堪却刻骨铭心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手中的卷刃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向前扑跪,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狼帅?!老天爷啊…您…您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和悲喜冲击着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竟瞬间泪流满面,“石头将军…他…他战死在鹰嘴岩西坡了!他带着我们最后百来个兄弟断后,就是为了护住这点逃进山的种子…他说…他说…”

独眼汉子哽咽着,猛地指向岩洞内侧一处被篝火映照的岩壁。上面,用刀尖深深镌刻着几行歪斜却力透石壁的字迹:

> **“将军走前说…等您来。”**

篝火噼啪炸响了一颗火星,映亮了那行字,也映亮了洞内所有残兵骤然亮起、充满希冀又混杂着无尽悲恸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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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忠骨埋冰,薪火暗藏**

残存的朔方兵只剩十七人,其中三人高烧不退,已是弥留之际。流民抢夺的根源,是岩洞深处一处隐秘岩缝里藏着的最后半袋冻得硬邦邦的黍米——这是王石头留给残兵们熬过严冬、等待主帅的最后希望。

面对洞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流民们绝望又贪婪的眼神,李长天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几个同样面黄肌瘦、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最终落在那袋黍米上。

**“分他们一半。”** 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独眼汉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狼帅!可他们刚才…”

**“想活命,就跟上。”** 李长天打断他,手中临时削制的木杖猛地抬起,尖端指向流民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身体相对完好的瑟缩少年,“你,带路去西坡。” 那少年惊恐地看着地上刀疤脸的尸体,又看看李长天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其余流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抢过残兵们扔过来的一半黍米,缩回洞内最阴暗的角落,再不敢抬头。

风雪更急。在少年流民的带领下,李长天和还能行动的残兵们(留下两人照看重伤员),顶着刺骨的寒风,艰难地跋涉向鹰嘴岩西坡。

西坡的景象,如同地狱的冰封画卷。

数十具朔方军将士的尸身,被严寒永远地定格在冲锋的姿态。他们或前仆,或半跪,或相互搀扶,至死结成一个残缺却依旧不屈的战阵!积雪覆盖了他们大半个身躯,凝结的冰凌挂在眉梢胡须上。一杆断裂的“李”字大旗,半埋在深深的积雪中,旗面早已被撕裂,布满了箭孔和焦黑的痕迹——**是赵军特有的火箭焚烧留下的印记!** 旗帜撕裂的边缘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如同无声的控诉。

王石头魁梧的身躯半跪在战阵的最前端。他身上的铁甲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胸腹处插着数支箭矢,一支长矛贯穿了他的肩胛。他怒目圆睁,虬髯戟张,脸上凝固着最后一刻的狂怒与不甘,一手拄着断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半截染血的令旗,仿佛仍在指挥冲锋。

李长天沉默地看着。他走到那杆断旗旁,没有言语,只是将沉重的“吞岳”插在一旁,然后俯下身,用那双布满冻疮和伤口的手,开始挖掘冻得如同铁石般的冻土。没有工具,他就用“吞岳”的刀背去砸,用手去抠。坚硬的冻土和冰碴刺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渗出,染红了白雪。

残兵们明白了他的意思。独眼汉子第一个红着眼睛跪倒在地,徒手疯狂地刨挖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加入,指甲翻裂,指骨砸在冻土上发出闷响,无人喊痛,只有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风雪中回荡。

当王石头覆满冰霜、依旧怒目圆睁的脸庞终于从冻土中完全显露时,独眼汉子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倒在王石头冰冷的躯体上,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将军啊——!您说等狼帅来…他来了!他来了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啊!!”

悲怆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粉碎。

李长天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去王石头脸上冰冷的雪粒。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紧紧攥了多日的狼首银坠——拓跋明月唯一的遗物。他将这枚冰冷的银坠,用力按进王石头那只至死紧攥着令旗、已经僵硬如铁的掌心深处,然后,用自己沾满血污泥土的手,一根一根,艰难却坚定地,将王石头冰冷的手指合拢,紧紧包裹住那枚银坠。

“石头兄弟…” 李长天低哑的声音在风雪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我会杀回去。”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王石头怒睁的双眼,望向朔方城的方向,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燃起一种名为“毁灭”的火焰,“用赵铁柱的头颅,用耶律大石的心肝,用所有背叛者和刽子手的血…来祭这杆旗,祭朔方城,祭你!”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誓言,也可能是挖掘时触动了什么。李长天在起身时,脚下被一块凸起的岩石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手中的“吞岳”下意识地挥出,沉重的刀背狠狠砸在旁边一处看似坚固的岩壁上!

“轰隆!”

一声闷响!碎石簌簌落下!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处岩壁竟被砸开了一道狭窄的裂缝!透过裂缝,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能看到里面并非实心——**成捆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弩箭!还有两架被拆解开来、同样包裹完好的重型弩机!** 弩机旁侧的暗格里,甚至还有几小罐珍贵的火油!

**“惊蛰”弩!** 王石头用命守护的,不仅仅是逃进山的兄弟,更是朔方军最后的、最核心的战争火种!他将它们藏在了自己战死之地,等待着他的主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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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骸骨为号,血誓风陵**

晨曦艰难地刺破黑山厚重的雾霭,在鹰嘴岩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李长天站在岩巅,寒风卷起他破碎的皮袄下摆。脚下深谷中,残存的朔方兵们正沉默地忙碌着:他们剥下死去流寇和契丹斥候相对完好的衣物,伪装营地;小心地擦拭、组装着“惊蛰”弩;将分得的那点黍米熬成稀薄的糊糊,分给伤员。

他摊开那张染血的麻布地图,冰冷的手指划过朔方城那片象征死亡的焦黑标记,划过黑山,最终停在了黄河岸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渡口标记上——“风陵渡”。那是连接赵军前线与后方粮秣重镇“河内仓”的咽喉要道!

独眼汉子走到李长天身后,单膝重重跪地,砸在冰冷的岩石上,声音嘶哑却坚定:“狼帅!兄弟们…等您示下!请…请狼帅赐名!”

寒风呼啸着掠过岩顶,卷起细碎的雪粉。李长天缓缓转过身。他手中紧握的“吞岳”刀锋上,还残留着昨夜钉杀流寇的暗褐色血痕。他俯瞰着谷中那十七个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残兵,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仇恨、绝望中迸发的求生欲,以及对他这个从废墟中爬出的“鬼帅”的复杂敬畏。他眼底那片深潭般的冰冷,裂开一道缝隙,透出的是比寒冰更刺骨的、纯粹的杀意。

> **“想活命,先学会当鬼。”**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 独眼汉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请狼帅赐名!”

> 李长天的目光扫过西坡那片埋葬着王石头和数十忠魂的冰雪坟场,扫过脚下深谷中如同鬼魅般忙碌的身影,最终定格在手中那柄饱饮鲜血、象征毁灭的“吞岳”之上。一个冰冷、残酷、如同墓志铭般的名字,从他齿缝间挤出:

> **“从今日起,我们是‘骸字营’。”**

> **“第一令——”** 他手中的“吞岳”猛地抬起,刀尖遥指地图上“风陵渡”的位置,声音如同地狱刮起的阴风:

> **“割尽风陵渡口,赵军粮队,不留活口!”**

冰冷的命令如同战鼓擂响在幸存的残兵心头。他们没有欢呼,只有眼中燃起的、同样冰冷残酷的复仇之火,以及对生存的极致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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