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的垣安城裹着薄霜,楚偌儿的车架碾过青石板路时,铜铃还凝着未化的晨露。
楚容朝领着孩子们在宫门口候着,与酥攥着她的衣角踮脚张望,小身子晃得像棵被风吹歪的蒲公英:“皇祖母的马车是不是有凤凰花纹呀?父后说凤凰会衔着星星来。”
“傻孩子,那是皇祖母车架上的鎏金纹。”楚容朝笑着替女儿理了理斗篷,抬头便见朱红色宫墙转角处,九鸾华盖碾开晨雾——楚偌儿掀着明黄缎帘探出身,鬓边斜插的东珠步摇随动作轻颤,眼角染着笑纹,却比去年冬日见时多了几分倦怠。
“容朝。”楚偌儿下了车便张开双臂,与酥和初一立刻像雏鸟般扑进她怀里,小奶音叽叽喳喳地喊着“皇祖母”。
她低头蹭了蹭两个孩子的脸,指尖触到与酥发间别着的玉兰花簪——那是谢清砚去年托人从滇州捎来的,雕工细腻得能看见花瓣上的脉络。
晚膳后,孩子们被乳母哄去睡了。
楚容朝陪着楚偌儿坐在暖阁里,铜炉中炭火烧得噼啪响,映着窗上新糊的冰纹绢纱。
楚偌儿捏着茶盏转了两圈,忽然开口:“滇州送来的折子,母皇前日瞧了。谢清砚治下的屯田案,办得倒是利落。”
“他本就擅长理民务。”楚容朝指尖摩挲着杯沿,茶雾氤氲中,眼前又浮现出谢清砚去年在滇州城楼上的模样——月白长袍被风灌得猎猎作响,却始终攥着言朔的小手,像棵扎根边疆的雪松。
楚偌儿忽然放下茶盏,指节敲了敲案上那封未拆的密信:“母皇还听说,他在滇州生下了个孩子?叫……言朔?”
茶盏在瓷碟上磕出轻响。楚容朝抬眼,正撞见母亲眸中沉沉的暮色——那是自她登基以来,楚偌儿极少露出的神情,带着几分审视,又藏着些未说出口的担忧。
“母皇。”她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抚过密信上的火漆印,“言朔也是……我的孩子。”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窗纸被风掀起一角,卷进几片未化的残雪。
暖阁内的炭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噼啪声惊得窗棂上的残雪簌簌坠落。
楚偌儿指尖捏着茶盏的力道忽然收紧,盏沿在掌心压出青白的印子——她盯着女儿鬓边随动作轻晃的玉兰花簪。
“你当母皇真的老糊涂了?”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却裹着霜雪般的凉意,指节敲了敲案上未拆的密信,火漆印上“滇州卫”的暗纹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暗,“宫人瞒得住旁人,瞒不住生过你的娘。”
楚容朝的睫毛猛地颤了颤,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裙角。
“母皇……”她刚开口,便被楚偌儿抬手打断。
楚偌儿起身走到窗边,掀起冰纹绢纱望着漫天薄霜,东珠步摇在发间晃出细碎的光:“母皇不是怪你瞒着。”
她忽然转身,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如今局势稳了,言朔是楚家血脉,总不能跟着谢清砚姓‘谢’,连皇室族谱都入不了。”
铜炉里的炭火烧到了芯子,暖阁内的温度却忽然降了下来。
楚容朝望着母亲发间新添的华发,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总爱趴在楚偌儿膝头听她讲前朝公主被迫舍弃子嗣的故事——那时她攥着母亲的手指信誓旦旦:“以后我的孩子,谁也抢不走。”
“母皇可知,给朔儿取名‘言朔’,是取‘言出必践,朔月如新’之意。”她忽然起身,从袖中掏出幅卷了又卷的画——是言朔在滇州城墙上画的。
歪扭的笔触里,楚容朝戴着凤冠,谢清砚抱着他站在城垛旁,城下是绵延的银杏林,“他从出生起便知道自己是‘女君的孩子’,谢清砚教他读的第一本书,是《楚氏皇谱》。”
楚偌儿盯着那幅画,忽然看见画角处用朱砂点着个小印——是言朔的食指印,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朝朝娘亲,砚砚父君”。
她忽然想起楚容朝登基那日,谢清砚跪在丹墀下,发间还沾着滇州的雪,却字字清晰:“臣谢清砚,愿以余生为陛下守边。”
“不是‘小皇子’,是‘小君子’。”楚容朝忽然笑了,指尖抚过画中言朔扬起的嘴角,“清砚说,皇子之位太重,他只盼朔儿能做个‘言行有尺、心怀有光’的人。至于族谱……”
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暖阁的窗棂,落在远处覆着薄霜的承天殿上,“当年我改《皇嗣律》,允诺‘子嗣可随父姓亦可随母姓’,如今怎的倒要拿族谱困住孩子?”
窗外的风忽然卷着细雪灌进来,扑在楚偌儿手背生疼。
她忽然想起自己登基那年,顶着满朝文武的反对,硬是在祖庙牌位前立下新规——那时她想的是,决不能让孩子再像自己当年那样,被规矩缚住手脚。
“母皇不是要困他。”她忽然叹了口气,坐回椅上时,锦缎裙摆扫过青砖上的炭灰,“你可知若让人知道他手里攥着楚家血脉,那些老臣怕是要拿此事做文章。”
茶盏在案上轻轻晃动,茶汤映着楚容朝冷凝的眉眼。
她忽然想起前日收到的密信,谢清砚在信末画了个被银杏叶遮住一半的“安”字——那是他的暗语,意为“滇州安定,勿念”,却没提自己为了镇住大族,独自闯了青岩镇李阀的鸿门宴。
“母皇既知朝堂暗流,便该明白,此刻让朔儿认祖归宗,反而是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她忽然握住楚偌儿的手,掌心的薄茧触到母亲掌心的剑茧。
“朔儿跟着他姓‘谢’,反倒是最好的护身符。”
炭火烧尽的最后一声“噼啪”里,暖阁陷入短暂的寂静。
楚偌儿望着女儿腕间那串褪了色的红绳——那是她临去滇州前,自己亲手系的“平安结”,如今绳头磨出毛边,却始终没换过。
她忽然想起楚容朝小时候,总爱趴在她耳边说:“母皇,以后我也要像你一样,护着想要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