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
炽烈的日光从雕花木窗斜射而入,在青砖地上烙下清晰的窗棂影子。
堂内檀香升腾,却驱不散五位宰执眉宇间的凝重。
王安石、韩琦、吕公着、富弼、吴充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四周,案上堆叠的奏章纹丝未动,气氛沉滞得能听见窗外蝉鸣的聒噪。
此刻主宰政事堂的议题,只有一个:若官家真以“封王”酬那光复幽云十六州的盖世奇功,他们该如何阻挡?
富弼须发皆白,老迈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率先打破了沉默:“功莫大于光复燕云,黄允承之功,彪炳千秋,封侯拜相,世袭罔替,皆不为过。
然,‘王’之一字,非同小可!太祖太宗定鼎以来,非宗室不得封王,此乃祖宗成法,社稷基石。
今日若开此例,后世何以继之?若再有军功盖世者,封是不封?
此例一开,法度崩坏,祸乱之源也!”
他重重顿了一下拐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王安石脸上。
韩琦紧随其后,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此刻面容肃穆如铁:“富枢相所言极是。
王爵,乃国器之重器,非人臣所能居。
黄忠嗣年方廿一,虽立下不世奇勋,然其功再大,亦不可凌驾于祖宗法度之上!
此非吝惜爵禄,实为保全社稷纲常,亦是为黄允承长远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骤登王位,非福反祸,恐令其成为众矢之的,反失陛下保全功臣之心。”他话语沉稳,却字字千钧。
吕公着捋须叹息,补充道:“韩相公之言,老成谋国。
况黄允承手握重兵,振武军唯其马首是瞻,根基在河北,威望震天下。
若再封王,裂土封疆之势成矣。其本人或许忠贞不二,然其子孙后代呢?其麾下骄兵悍将呢?
一旦时移世易,谁能保证不起不臣之心?
此非杞人忧天,乃防患于未然!祖宗之法,正是为此等局面而设。不可坏,绝不能坏!”
吴充作为一个中立者,立场向来持重,但此时也缓缓开口:“诸位相公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论。
下官亦以为,封王太过。
一则,确如富枢相、韩相公所言,坏了百年规矩,后患无穷。
二则,黄允承毕竟太年轻了!二十一岁的亲王?
亘古未有!其心性、其未来,尚需时间磨砺考验。骤登绝顶,恐非其能承受之重。三则……”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许,却道出了在场许多人心中不便明言的微妙心思,
“……我等皆朝廷重臣,位列两府,日后若在朝堂之上,对一位如此年轻的异姓王行臣下之礼……
此非仅为朝廷体统,亦是个人心结。长此以往,朝纲何以维系?上下尊卑何以分明?”
王安石一直沉默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内心翻腾如沸水。
封王?在他心中,“祖宗之法”本就是用来革除的束缚。
黄忠嗣之功,惊天动地,挽百年颓势,振华夏雄风,其功勋之巨,在他看来,封王何尝不可?
这是对功臣的极致褒奖,亦能激励天下志士为国效死!
然而,他是新党魁首,新法本就阻力重重,树敌无数。
他深知自己阵营内部,从曾布、吕惠卿到章惇等干将,虽然佩服黄忠嗣的能力,但绝不愿意看到如此年轻的、且并非自己派系的人物,骤然获得一个凌驾于所有文臣武将之上的、近乎与皇室比肩的崇高地位。
这会让内部失衡,让依附于他的势力产生动摇甚至离心。
若自己此时力挺封王,不仅会引来旧党更猛烈的攻讦,更可能引发内部的分裂。
韩琦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安石的沉默与挣扎,他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位政敌,语气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恳切:“介甫,你我政见相左,为国事争辩多年,此为公义。
然今日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千秋法度,关乎朝廷安危!
非你我意气之争可比。黄忠嗣之功,无人可抹杀;
其封王之后患,亦非危言耸听。
望你能以江山社稷为重,摒弃门户之见,与我等共持此议!
若官家执意封王,非止我等,满朝文武,恐将群起而谏!”
韩琦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王安石心上。“以江山社稷为重,摒弃门户之见”——这顶帽子太重了。
他知道韩琦在激他,但这话也点破了他内心的顾虑:新党的团结,此刻比支持一个超然物外的黄忠嗣更重要。
王安石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迎上韩琦、富弼等人审视的目光。
他脸上惯有的锐气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取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诸公所言……虑之深远。黄允承之功,震古烁今,封王似不为过。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艰涩,“祖宗成法,行之百年,骤然更易,确需慎之又慎。
功高震主,古有明训。骤封王爵,非止朝廷法度堪忧,恐亦非保全功臣之道。且……”
他顿了顿,“……天下初定,燕云新复,百废待兴,朝廷宜示以宽厚平稳,不宜行此惊天动地之变,徒惹四方猜测,反生波澜。”
他环视众人,最终艰难地吐出结论:“是以,介甫以为,诸公所虑甚为周全。黄允承之功,当以国公之极爵,
世袭罔替,厚加封赏,田宅财帛,荫及子孙,使其富贵无极,足以酬其不世之功勋。然王爵……确乎不宜。”
王安石的表态,让富弼、韩琦、吕公着都暗暗松了口气。
最难啃的一块骨头,终于也站在了他们一边。
虽然知道王安石内心未必完全认同,但只要他在宰执的位置上表态反对,份量就足够了。
吴充也点头道:“王相深明大义,下官附议。国公之位,已是人臣极顶,足显皇恩浩荡。”
韩琦目光炯炯,扫过在场每一位:“好!既如此,我等共识已成。
官家圣明,或已有定见,然为社稷计,为祖宗法度计,我等身为宰执,责无旁贷!若官家确有封王之议……”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决绝,“……我等当联袂率百官,伏阙死谏!务必请陛下收回成命!”
“正该如此!”富弼重重顿拐。
“附议!”吕公着肃然道。
“下官附议!”吴充拱手。
王安石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可。”
政事堂内,达成了一项冰冷的共识。
窗外阳光正好,却照不进这五位帝国最高文臣心中那因巨大的功劳而产生的恐惧与算计。
他们为了维护那套他们认为至关重要的秩序和自身地位的稳固,准备联手扼杀一项本该属于旷世功臣的、前所未有的荣耀。
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对那个年仅二十一岁的青年,那功勋可能带来的“潜在威胁”的深深忌惮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对即将到来的御前风暴的无声等待。
pS:书评加更,另外感谢爱吃瓜的绪、薇尔莉特的花、异族伪装渗透,还有其他小伙伴送的礼物。谢谢。
另外说一下,刚才更新的那一张,我发现我章节搞错了。重新更新了。还有关于时间线,我之前本来想的是一个月初步评定燕云,但感觉太短了。所以改成三个月初步平定治理。所以时间已到了八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