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守将府衙。
烛光摇曳,映照着周思昭、闵炼以及那位自称东厂刘百户的脸上,各异的神情。方才圣旨宣读完毕,那种被朝廷重新接纳、毛帅得以平反的巨大激动尚未完全平息,周思昭心中却又升起了一丝因过往经历而产生的、难以磨灭的疑虑。
“刘百户,” 周思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并非末将怀疑陛下圣明,只是……只是我等毕竟曾失节降虏,朝中清流言官素来……陛下此番虽有赦免之恩,但日后……我等归明之后,能否真正见容于朝堂?能否……”
“放肆!” 刘百户没等他说完,便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带着怒意,“周将军!咱家冒死潜入辽东,带来的是陛下的信任和天恩!你却还在此患得患失,怀疑朝廷的诚意?!当年东江镇覆灭,朝中奸佞当道,非陛下之过!如今陛下重掌乾坤,励精图治,正是用人之际!你若信不过陛下,信不过咱家,那便当咱家没来过!这圣旨,咱家带回去!你们……继续给鞑子当狗吧!告辞!” 说罢,他竟真的作势欲走!
“百户大人息怒!息怒!” 周思昭和闵炼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拦阻。“末将……末将失言!末将绝无怀疑陛下之意!只是……只是身处绝境,多年屈辱,心中难免……有些疑虑罢了!并非不愿归明!请大人恕罪!” 他连连作揖道歉,姿态放得极低。当年被朝廷抛弃的阴影,实在太深了。
刘百户冷哼一声,这才重新坐下,但脸色依旧难看:“哼!谅你也不敢!告诉你们,形势万分危急!咱家潜伏期间,已得确切消息,多尔衮已知晓金州、复州之事,勃然大怒!已命辽东的固山额真(旗主,通常为贝勒或郡王级)调集八旗精锐,不日即将兵临金州城下!此地已成死地,绝不可久留!必须立刻组织突围,南撤至皮岛,与黄蜚总兵所部会合,保存实力,方是上策!”
“立刻南撤?” 周思昭闻言一愣,随即面露难色,“可……可城中尚有数万汉民百姓,还有许多刚刚响应我号召、准备一同反正的辽东义士……若我等主力一撤,他们岂不都成了建奴刀下之鬼?我……我岂能弃他们于不顾?!”
“将军!” 刘百户急道,“妇人之仁,将断送一切!此刻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将军和这些东江精锐还在,将来未必没有光复辽东之日!若困守孤城,只能是全军覆没,玉石俱焚!陛下要的是一支能打仗的东江军,不是一群白白牺牲的烈士!你若真为这些百姓着想,就该保存有用之身,日后带兵打回来,救他们于水火!”
刘百户的话如同重锤,敲击着周思昭的心。他何尝不知留守的危险?何尝不知保存实力的重要?但一想到城中那些信任他、追随他、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的百姓和义士,他就无法下定决心弃城而去!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
“闵炼!” 他沉声喝道。
“末将在!”
“你!立刻挑选三千精锐!护送我老母、所有将士家眷、以及愿意南下的辽东义士和刘百户,备好船只,今夜便从水路,秘密南撤皮岛!不得有误!”
闵炼大惊:“将军!那你……”
周思昭抬手打断他:“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我周思昭,是大明的将军!岂能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我……要留下来!与这金州城共存亡!用我这条命,来洗刷当年投降的耻辱!”
他转向刘百户,深深一揖:“刘百户,家母……便拜托你了!请转告陛下,罪臣周思昭……未能亲去京师叩谢天恩,实乃憾事!但臣之心,天地可鉴!臣……没有辜负陛下!没有辜负……大明!” 他声音哽咽,已是存了必死之心。
刘百户看着周思昭那悲壮决绝的神情,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他知道,劝不动了。
就在闵炼领命,准备下去安排撤离事宜之时,周思昭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极其冰冷的、带着刻骨仇恨的光芒!他叫住闵炼,用一种近乎低吼的声音,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在我死守之前!传令下去!将城内所有旗人——无论满洲、蒙古、还是汉军旗!无论官兵家眷,无论男女老幼!给老子……一个不留!全部杀光!!”
“将军?!” 闵炼大惊失色!
“执行命令!” 周思昭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东江惨死的袍泽!祭奠辽东无数被他们残害的同胞!也断了……断了城内守军任何可能投降的念想!告诉弟兄们,此战,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不死不休!”
闵炼看着周思昭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心中一颤,最终还是咬牙领命:“末将……遵命!”
一场短暂而血腥的“金州之屠”,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上演。压抑了太久的仇恨,在这一刻,以最极端、最残酷的方式爆发出来。城中残存的少量旗人及其家眷,在绝望的哭喊中,被愤怒的明军士兵和辽东义士们尽数杀死。金州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只有汉人、且再无退路的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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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金州城南门城楼之上。
周思昭一身戎装,按剑而立,默默地看着远处海面上,闵炼率领的船队正渐渐消失在晨曦之中。他知道,他将母亲托付给了闵炼,希望老人家能安度晚年。
“昭儿……” 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周思昭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却眼神依旧慈爱而坚定的老人——正是他的母亲!
“娘?!您……您怎么没走?!” 周思昭又惊又急,快步上前扶住母亲。
周母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儿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眼中含泪,却带着欣慰的笑容:“傻儿子,娘老了,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这里,是你爹当年战死的地方,也是……你选择尽忠的地方。娘……要留下来,陪着你。”
“娘!建奴大军马上就要到了!这里危险啊!您快……”
“昭儿,” 周母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异常坚定,“娘知道你要做什么。娘也知道,你爹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今日的选择而骄傲!当年投降,非你之罪,实乃时势所迫。如今你能重拾忠义,为国尽忠,洗刷耻辱,娘……为你高兴!莫要牵挂娘,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能看着我儿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娘……死而无憾!”
她紧紧抱住儿子,仿佛要将一生的慈爱都倾注于此。“黄泉路上,有娘陪着你,咱们母子,不孤单!”
周思昭再也忍不住,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此刻抱着自己的母亲,失声痛哭!忠孝难两全,自古皆然!今日,他选择了尽忠报国,便只能……舍弃孝道!
远处,建奴大军的旗帜,已隐约可见。震天的战鼓声,如同催命的符咒,越来越近。
周思昭擦干眼泪,最后看了一眼身旁坦然赴死的母亲,眼神重新变得无比坚定。他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城外那黑压压的敌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大明将士!随我……死战——!!”
城楼之上,母子相依,身后是残破的孤城和决心死战的将士。城楼之下,是兵临城下、志在必得的八旗铁骑。一场注定悲壮惨烈的守城血战,即将在辽东的这座小城,拉开最后的序幕。周思昭,用他的生命和鲜血,实践着他对忠诚与信仰的最终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