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秋高气爽,御花园北端的御景亭内,菊花盛开,丹桂飘香。崇祯皇帝难得有此闲暇,正与周皇后并肩而立,一同观赏着园中这难得的秋日盛景。
这座御景亭连带着下方的太湖石假山,还是万历十一年所建。假山堆叠奇巧,内有曲折小道,山顶视野开阔,可俯瞰大半个紫禁城。历朝的帝后,都颇爱在此登高远眺,休憩赏玩。假山之间,还巧妙地设置了几处引水机关,有水时,便可见数个石雕龙头口中喷涌出清泉,注入下方的小池,更添了几分雅趣。
此刻,虽然并无喷泉,但此处依旧是宫中难得的清幽之地。四周,有御马监和内厂的太监番役,或明或暗地巡逻看守,确保着帝后的绝对安全。
周皇后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她看着不远处一座亭台的匾额,上面“点睛生龙”四个字龙飞凤舞,便带着几分娇嗔,意有所指地对崇祯说道:“陛下,您看这‘真龙点睛’,方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只是不知,陛下何时,也能为臣妾这冷清的坤宁宫,‘点一点睛’,添些生气呢?” 她这是在暗讽皇帝近来因国事繁忙,又添了新宠柔贵妃,而冷落了自己。
崇祯闻言,心中一动,自觉对皇后确有几分亏欠。他握住皇后的手,柔声道:“梓童说的是。是朕近来俗务缠身,疏忽了你。待过几日,朕一定常去坤宁宫,好好‘赔罪’。”
周皇后温婉一笑,轻轻靠在了崇祯的肩头:“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臣妾都明白。臣妾只盼陛下能保重龙体,切莫过于劳累。臣妾绝不敢如寻常民妇般,诸多抱怨,束缚夫君。” 她这番话,说得识大体又贴心。崇祯心中一暖,反手搂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调情的话,惹得皇后脸颊绯红,气氛一度十分温和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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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份难得的温馨与平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惶急的通传声,彻底打破!
“陛下!陛下!十万火急!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大人,有天大的急事,强行闯宫求见!!” 一名内厂的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到御景亭下,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
强行闯宫?!
崇祯和周皇后都是脸色一变!李若链此人,虽是自己一手提拔,但素来沉稳,若非天塌下来一般的大事,绝不敢在今日这等节庆之日,如此失仪!
不等崇祯开口,李若链那高大而略显消瘦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御景亭的入口处!他身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未曾散去的风尘和……血腥气!
“李若链!” 崇祯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今日重阳佳节,你不在镇抚司当值,竟敢擅闯禁苑,惊扰圣驾!是何道理?!”
李若链“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高高举起一份用火漆封印、且明显沾染了血迹的密报,声音嘶哑而悲愤:“陛下!臣……罪该万死!然,此事关乎我锦衣卫数十大哥性命!关乎山东登莱之安危!更可能……牵涉到当朝驸马!臣……不敢不报啊!!”
他颤抖着,将那份从济南锦衣卫百户郑刚拼死送回的、关于锦衣卫百户田光在莱州巡抚衙门遇袭、全军覆没的密报,呈了上去!
崇祯的心,猛地一沉!他接过密报,迅速展开,只看了几眼,脸色便已是铁青!他双手紧紧握住亭边的汉白玉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露!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
“好!好一个王公壁!好一个登莱巡抚陈锦!好一个胶州巡检张严!!”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名字!
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早已吓得跪伏一片的内侍们,发出了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怒吼:“王承恩!巩永固!给朕……滚过来见朕!!”
御景亭前,瞬间一片死寂,只剩下皇帝那压抑着无穷怒火的粗重喘息声,和远处宫人因恐惧而发出的、细微的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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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东厂提督王承恩和驸马都尉巩永固,便被厂卫番役“请”到了御景亭下。两人一见皇帝那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以及旁边跪着的、神情悲愤的李若链,心中便已明白,定是出了天大的事!两人连忙跪倒在地,叩首请罪。
王承恩心中更是叫苦不迭!他知道,巩驸马在山东收受贿赂、并可能与私盐案有所牵连之事,虽然他早已得到密报,但为了不让事情过早闹大、也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拿捏住巩永固、甚至为了能借此“顺藤摸瓜”钓出更大的鱼,他一直将此事压着,并未立刻向皇帝详细禀报。本想等自己从澳门回来,再从长计议,却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被锦衣卫捅了出来!而且还牵扯出了锦衣卫缇骑被地方势力围杀的恶性事件!
“陛下息怒!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王承恩磕头如捣蒜,“关于……关于巩驸马在山东的一些……不当行为,奴才……奴才确也略有耳闻。只是……只是奴才本意是想……是想暗中查访,待证据确凿之后,再一并……妥善处理,以免……以免打草惊蛇,也……也是为了护住驸马爷,不让皇家颜面因此受损啊……”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的“知情不报”和“私下打算”开脱。
“护住?!” 崇祯听到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他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石凳!“朕的锦衣卫!朕的亲军!在山东被地方逆贼围攻屠戮!整整五十余名忠勇校尉,尽数殉国!你身为东厂提督,竟敢对朕隐瞒如此重要的军情?!你这是不信任朕!你这是把朕当作可以随意糊弄的昏聩之君吗?!!” 他指着王承恩的鼻子,破口大骂,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帝王仪态?!整个御景亭,都回荡着他那压抑着无穷怒火的斥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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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王承恩和巩永固痛斥了一番之后,崇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开始下达旨意:
“传朕旨意!山东登莱巡抚陈锦、胶州巡检张严、盐枭李孟等人,胆大包天,勾结私盐,残害忠良,围杀钦差!罪不容诛!着,山东副总兵邱磊,即刻亲率本部精兵,并节制登莱各卫所兵马,火速赶赴登州、莱州、胶州等地!将所有与此案相关之逆党,给朕……一网打尽!格杀勿论!!”
“另!” 他的目光转向了李若链和王承恩,“此事,由西厂提督曹化淳牵头,刑部、大理寺、内厂方正化、锦衣卫李若链,五方联合彻查!所有涉案官员,无论其层级高低,后台是谁,一律给朕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随即,他又对李若链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情与悲痛:“李爱卿,郑刚(即那名逃回报信的校尉)忠勇可嘉,其子……荫授锦衣卫世袭百户!加指挥同知衔!所有在莱州殉国之锦衣卫校尉,按其品级,从最优厚之例给予荫补!其姓名、事迹,给朕悉数勒石,列入忠烈祠最高一等!永享祭祀!”
“此事,交由内阁立刻拟旨,安排抚恤,昭告天下!若有任何官员,在此事上敢于推诿塞责,或是有所怠慢者,一律革职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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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链听着皇帝这一连串充满了杀伐之气、却又对麾下殉国将士关怀备至的旨意,这位素来以冷硬着称的锦衣卫指挥使,竟再也忍不住,虎目之中,滚下了两行热泪!
他猛地再次跪倒在地,用他那沾满血污和尘土的额头,重重地叩击在冰冷的石阶之上,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陛下圣明!!陛下为我锦衣卫殉国弟兄主持公道!!臣……臣李若链,与锦衣卫上下所有弟兄,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那发自肺腑的、带着几分悲壮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御景亭内,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