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灯火,终究要暂时熄灭。
沈薇薇的决定,不容置喙。
刘伯看着自家小姐平静的面容,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让他将到了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小姐,侯府的眼线还在外面,此行务必小心。”他低声道,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
“我知道。”沈薇薇颔首,“他们盯着的是这座别院,是‘病重’的沈大小姐。”
“我此刻回府,反而最是出其不意。”
她需要一个身份的转换。
从暗处的棋手,重新回到明面上的沈府嫡女。
纵然这明面上,风雨更急。
马车很快备好,没有沈家的徽记,低调普通。
翠儿换回了丫鬟的装束,脸上犹带惊悸,却强自镇定地跟在沈薇薇身边。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马车驶出别院,融入沉沉的夜幕,避开了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朝着灯火阑珊的京城中心而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沈薇薇闭目养神,脑中飞速盘算。
皇帝召见父亲,绝非偶然。
王成之死,牵扯宁远侯府,动静太大,必然传入宫中。
但皇帝单独召见沈侍郎,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问责。
是试探?
试探沈家在这次风波中的立场?
试探沈家与东宫的关系?
还是…试探她这个“天煞孤星”的真正份量?
她放出的流言,本意是自保退婚,如今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另一把刀。
皇帝会如何看待这不祥的命格?
厌弃?忌惮?还是…另有他用?
墨九霄那句“小心”,此刻在心头萦绕不散。
小心萧宏的反扑?还是小心这深不可测的宫闱?
马车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沈府到了。
依旧是熟悉的朱门高墙,但在夜色下,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凝重的意味。
刘伯先行下车,确认安全后,才扶着沈薇薇下来。
侧门悄然打开,门房看见沈薇薇,眼中闪过惊愕,随即低下头,不敢多问。
府内气氛压抑。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不敢发出太大声响。
沈薇薇径直走向主院。
母亲林氏早已等在廊下,看到女儿的身影,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薇薇!你怎么回来了?外面…”林氏声音发颤,眼圈泛红。
“母亲,我没事。”沈薇薇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父亲呢?可回来了?”
“还没…”林氏摇头,忧心忡忡,“宫里只说陛下召见,到现在也没消息传回…”
“这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惊动陛下?”
沈薇薇扶着母亲往屋里走:“母亲别担心,许是陛下问些寻常公务。”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清楚,绝非寻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烛火摇曳,将母女俩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林氏坐立难安,几次起身走到门口张望。
沈薇薇则安静地坐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看似平静,实则心弦紧绷。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父亲沈侍郎回来了!
林氏连忙起身迎出去。
沈薇薇也站了起来,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沈侍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疲惫,带着几分沉重,但眉宇间似乎并无惊惶之色。
看到沈薇薇,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复杂。
“父亲。”沈薇薇上前行礼。
“老爷,陛下他…”林氏急切地问。
沈侍郎摆摆手,示意她们进屋说话。
关上房门,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陛下…并未责难。”沈侍郎声音低沉,“只是问了些关于宁远侯府军械案和王成之死的事情。”
“我只说所知不多,一切以京兆府查验为准。”
林氏稍稍松了口气。
沈薇薇却追问:“陛下…还问了别的吗?”
沈侍郎看了女儿一眼,目光深沉。
“陛下问起了你。”
沈薇薇心头一紧。
“陛下问…京中关于你‘命格’的流言,是否属实。”
林氏脸色瞬间煞白:“陛下怎么会…”
沈侍郎叹了口气:“王成死在别院左近,流言自然会传得更快更广。”
“陛下问我,沈家有女如此,将来…如何婚配。”
屋内一片死寂。
皇帝的金口玉言,足以定人生死。
若皇帝也信了这“克夫”之说,那沈薇薇的前路,将一片黑暗。
沈薇薇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寒光。
果然,重点在这里。
皇帝真正关心的,是她这个“变数”。
“父亲是如何回答的?”她轻声问。
“我说小女无状,惊扰圣听,待风波平息,自当送往家庙,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沈侍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这是最稳妥的回答,也是一种牺牲。
将女儿送入家庙,等于彻底放弃了她的未来,以此向皇帝表明沈家绝无利用这“命格”兴风作浪之心。
沈薇薇心中微暖,父亲终究是护着她的。
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青灯古佛?那不是她的结局。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通报声。
“老爷!夫人!大小姐!”
一名管事匆匆跑进来,神色紧张。
“宫…宫里又来人了!”
“是内侍总管李公公!”
“说…说陛下口谕,召…召大小姐即刻入宫觐见!”
什么?!
林氏惊呼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沈侍郎也是脸色大变,扶住了妻子。
召见薇薇?
陛下到底是何用意?
沈薇薇反而镇定了下来。
该来的,终究要来。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声音平静无波。
“父亲,母亲,不必惊慌。”
“陛下召见,我去便是。”
……
皇宫,御书房。
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永安帝坐在龙案之后,手中把玩着一枚玉佩,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看不清神情。
李公公侍立一旁,垂手躬身。
脚步声轻响。
沈薇薇跟着一名小太监,走入御书房。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未施粉黛,却难掩眉宇间的清丽与沉静。
“臣女沈氏薇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依足了礼数,跪拜下去。
声音清脆,不卑不亢。
永安帝抬眸,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眼前的女子,身形纤弱,眉眼间尚有几分稚气,但那份从容镇定,却不像一个寻常的深闺少女。
“平身。”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沈薇薇站起身,垂首侍立。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观察她。
沈薇薇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如山一般压下来。
她挺直脊背,目光平视前方地面,不闪不避。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
“沈侍郎之女。”
“是。”
“抬起头来。”
沈薇薇依言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人心。
“朕听闻,京中近来有些关于你的流言。”皇帝语气平淡,“说你是…天煞孤星?”
来了。
沈薇薇心中了然,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回陛下,臣女确有听闻。”
“你信吗?”皇帝问。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
信,便是承认自己不祥。
不信,便是驳斥坊间传言,甚至可能被认为别有用心。
沈薇薇微微躬身,声音清晰:
“臣女不知命格真假,亦不敢妄议鬼神之事。”
“但臣女知晓,流言可畏,人言可杀。”
“宁远侯府之事,王总管之死,皆因臣女而起,臣女心中有愧。”
她没有直接回答信与不信,而是将话题引向了自己的“责任”。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
“哦?你有何愧?”
“臣女自知命格特殊,本该安分守己,不惹尘埃。”
“然退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累及家父清誉,实为不孝。”
“后又牵连无辜之人枉死,虽非臣女所愿,却难辞其咎。”
“若早知如此,臣女宁愿当初…从未有过那桩婚约。”
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和无奈,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命运捉弄,却心怀愧疚的女子。
皇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那你待如何?”
“既知自己命格会伤及旁人,你欲如何自处?”
这才是真正的试探。
沈薇薇深吸一口气,再次跪下。
这一次,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陛下,臣女恳请陛下恩准!”
“臣女沈薇薇,愿终身不嫁!”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李公公都微微抬了抬眼皮。
皇帝动作一顿,看着她。
“终身不嫁?”
“是。”沈薇薇抬起头,目光清亮,“臣女命格既被视为不祥,便不应再去蹉跎他人,累及无辜。”
“臣女愿守此誓言,从此远离红尘纷扰。”
这番话,既是顺应了“天煞孤星”的流言,又表明了自己安分守己,绝无攀附之心。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
“远离红尘?如你父亲所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不。”沈薇薇摇头,语出惊人。
“臣女虽为女子,亦读过圣贤书,知晓家国大义。”
“先父沈毅之,为国尽忠,马革裹尸,臣女不敢忘怀。”
“臣女不才,既不能如男儿般上阵杀敌,亦不愿如寻常女子般困于后宅。”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
“臣女斗胆,恳请陛下允准臣女…以商贾之身,为国效力!”
“什么?”皇帝似乎有些意外,眉头微挑。
“臣女自幼随母亲打理家中庶务,略通算学经营之道。”
“如今大永虽盛,然边境未宁,国库亦需充盈。”
“臣女愿倾尽所学,效仿前朝商圣,开拓商路,互通有无,为朝廷充盈府库,为百姓谋些生计。”
“臣女不求名分,不求封赏,只愿以一己之力,为大永略尽绵薄。”
“臣女深知女子经商,于礼不合,惊世骇俗。”
“但臣女既已决意终身不嫁,便再无世俗婚嫁之念,唯愿将此残生,付诸于有益国家之事。”
“恳请陛下…成全!”
她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女,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终身不嫁?
为国经商?
好一个沈家女!
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她为何不嫁(命格不好),又将这“不好”转化为了为国效力的动力。
将一个可能引起祸端的“天煞孤星”,变成了一个潜在的,能为国库带来收益的“工具”。
而且,姿态放得极低,不求名分,只求做事。
这背后,是何等的胆识和心智?
皇帝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停止了敲击。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沈薇薇的额头都有些发麻。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你可知,女子经商,古来罕见,阻力重重?”
“臣女知晓。”沈薇薇没有抬头,“但臣女心意已决,纵有万难,亦不退缩。”
“好一个不退缩。”皇帝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赞许。
“你既有此心,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准了。”
沈薇薇心中巨石落地,但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伏在地上。
“谢陛下隆恩!”
“起来吧。”皇帝道,“你父亲沈毅之,是国之忠良,朕不会亏待忠良之后。”
“你既愿为国效力,便放手去做。”
“只是,凡事有度,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这最后一句,带着敲打和告诫。
“臣女谨遵陛下教诲。”沈薇薇再次叩首,这才缓缓起身。
“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
“臣女告退。”
沈薇薇躬身行礼,随着小太监,一步步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走出殿门,被夜风一吹,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方才那短短一刻,凶险万分。
但她赌赢了。
皇帝的心思,深如瀚海。
他或许并不全信命格之说,但乐得顺水推舟。
一个“终身不嫁,为国经商”的沈薇薇,比一个可能搅动后宫或朝堂的“天煞孤星”,更有用,也更可控。
皇帝给了她一条路。
一条前所未有的,布满荆棘,却也通往无限可能的路。
抬头望去,宫墙巍峨,夜空深邃。
沈薇薇轻轻吐出一口气,眸光沉静,却暗藏锋芒。
萧宏,白灵儿…
真正的棋局,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