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准备,终至启程之日。
京郊的渡口,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一丝水汽的微凉。
宁远侯一身玄色劲装,亲自将沈薇薇送至船头。
他的眼眸中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担忧,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低沉的嘱咐。
“薇薇……万事小心。”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有些大,仿佛想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若有任何……任何不妥,立刻发信号,我会……即刻赶到。”
沈薇薇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微汗,和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她点点头,声音轻柔:“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不远处那道静立的墨蓝色身影。
墨九霄。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略显朴素的青色儒衫,少了几分平日的凌厉与神秘,多了几分文士的清雅。
他手中依旧捏着那串紫檀佛珠,面容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随行伴当。
但沈薇薇知道,这个男人,绝不寻常。
由他一路护送前往江南,沈薇薇心中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安全感是有的,毕竟墨九霄的武功深不可测,有他在,寻常宵小根本不足为惧。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
尤其是当察觉到宁远侯那几乎要将墨九霄盯出个洞来的眼神时。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一切便拜托墨九公子了。”宁远侯终于还是转向墨九霄,语气客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
墨九霄微微一笑,那笑容温润如玉,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雾。
“宁远侯请放心,沈姑娘的安危,九霄必会周全。”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沈薇薇身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意。
沈薇薇只觉得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再与他有任何不该有的牵扯。
翠屏站在一旁,看着这剑拔弩张又暗流涌动的场景,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两位都是人中龙凤,小姐这桃花,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终于,在宁远侯三步一回头的注视下,画舫缓缓驶离了渡口,顺流南下。
为求隐蔽和速度,墨九霄选择的是水路。
画舫不大,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舱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小几上备着新鲜的瓜果和精美的茶点。
船行平稳,两岸的景致如同水墨画般徐徐展开。
春日的江南,烟雨朦胧,绿柳拂堤,正是最美的时节。
然而,沈薇薇却无心欣赏这沿途的风光。
她的心中,被白芷溪和白灵儿的身世之谜,以及此行的目的,填得满满当当。
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船舱内,或看书,或闭目沉思。
墨九霄也很少打扰她,多数时候,他或是在船头负手而立,遥望江面,或是在自己的舱内静坐调息。
只是,这小小的画舫,终究空间有限。
两人独处的机会,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有时,是清晨薄雾中,他为她递上一杯驱寒的姜茶。
有时,是黄昏残照下,两人默然对坐,共品一壶新沏的雨前龙井。
有时,是夜阑人静时,他察觉到她辗转难眠,会隔着舱门,低声询问一句:“可是有心事?”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磁性,却似乎比在京城时,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他的体贴,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
他不会过分殷勤,却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恰到好处的关照。
比如,她看书时,他会悄无声息地将烛火调亮几分。
她蹙眉沉思时,他会适时地转开话题,说些江南的趣闻轶事,引她展颜。
她夜里偶感风寒咳嗽时,第二日,她的茶水中便会多几味润肺止咳的药材。
这些细微之处,一点一滴,如同春雨般,悄无声息地渗透着沈薇薇的心房。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前世,他曾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是她深藏心底的一抹执念。
今生,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未知与算计,她早已告诫自己,要心如止水,不能再重蹈覆辙。
可是……
当他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凝视着她的时候。
当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带来一阵酥麻的战栗时。
当他低沉的笑声,如同醇厚的酒酿,在她耳边轻轻荡漾时。
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便会不受控制地,漏跳一拍。
旧情……复燃?
不,不可能!
沈薇薇在心中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试图将那些不该有的绮念,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她不能!至少现在,绝对不可以!
她身负血海深仇(虽然白灵儿已死,但当年的真相,白家的秘密,还未完全揭开),又意外卷入了传国玉玺这等足以颠覆天下的漩涡。
她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她无法回应任何人的感情,更给不了任何人承诺。
她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查清真相,以及……如何在这乱世中,保全自己,守护自己在意的人。
这日傍晚,画舫行至一处僻静的水湾。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密布,眼看着一场急雨就要来临。
船夫将画舫稳稳地泊在岸边的一株大柳树下。
沈薇薇推开舱门,走到船头。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压抑。
江风吹拂着她的裙裾和发丝,带来阵阵凉意。
她伸出手,感受着空气中那细密的、冰凉的水汽。
“要下雨了。”
墨九霄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她身后,声音低沉。
他手中拿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江上风大,小心着凉。”
斗篷上,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冷香。
他的指尖,在为她系上斗篷系带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微凉的颈项。
那轻微的触碰,却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沈薇薇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一股奇异的电流,从相触之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一颤。
呼吸,也为之一滞。
袭来一阵……酥麻……战栗……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瞬间攀升。
“我……我先进去了。”
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便逃也似的奔回了船舱,甚至不敢去看墨九霄此刻的表情。
墨九霄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细腻柔滑的触感。
他静静地看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有无奈,有克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欢喜。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仿佛在回味着刚才那短暂的触碰。
片刻之后,他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转身,重新望向那片阴沉的天空。
“轰隆——”
一声闷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敲打在船篷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船舱内。
沈薇薇背靠着冰凉的舱壁,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脸颊依旧滚烫。
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太清晰,也太……危险。
她无意识地将手插入浓密如云的发间,用力地抓了抓,试图让自己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不能……不能这样……”她低声呢喃着,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呜咽。
前世的遗憾,今生的警惕,墨九霄的神秘,宁远侯的守护……种种情感与理智在她脑海中激烈地交战,让她心乱如麻。
她甚至有些冲动地踢掉了脚上的锦履,赤着双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清醒。
雨越下越大,在船篷上汇聚成一道道水流,哗哗作响。
闪电不时划破夜空,瞬间照亮舱内,也映出她那张苍白而纠结的脸庞。
她仰起头,看着船舱顶部那不算精致的藻井彩绘,那些斑斓的色块在摇曳的烛光和闪电的映照下,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混乱的心境。
“至少……现在不可以……”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在所有真相都未揭开之前,在所有尘埃都未落定之前,她不能允许自己再沉溺于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夜,注定无眠。
雨声淅淅沥沥,伴随着沈薇薇辗转反侧的身影,直到天色将明,才渐渐停歇。
而舱外,墨九霄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玉像,在风雨中静坐了一夜。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默默地守护着,用他自己的方式。
第二日,雨过天晴。
阳光透过湿漉漉的窗棂,洒入船舱,带来一丝清新的泥土芬芳。
沈薇薇一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精神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有些事情,越是压抑,越是反弹。
不如……顺其自然。
她整理好仪容,推开舱门。
晨光熹微,江面上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宛如仙境。
墨九霄依旧站在船头,负手而立,青色的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背影孤高清绝。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阳光照在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她时,也漾起了一层温柔的涟漪。
“早。”他声音清朗。
“早。”沈薇薇也回以一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如常。
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却又似乎……更近了一些。
这种微妙的氛围,让沈薇薇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来。
“墨九公子,关于水月庵的消息,可有进展了?”
墨九霄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巧的舆图,递给沈薇薇。
“昨夜收到飞鸽传书,九霄的人已经探得了水月庵的大致方位。”
他指着舆图上的一个标记点。
“水月庵位于江南临安府以南,百里之外的栖霞山深处。据闻,那庵堂颇为神秘,常年与世隔绝,寻常人轻易不得其门而入。庵中弟子也极少在外行走。”
他顿了顿,看向沈薇薇,眼神变得有些凝重。
“而且……似乎,那栖霞山附近,近来也不太太平。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暗中活动。”
沈薇薇闻言,心头一凛。
栖霞山?水月庵?身份不明的人?
看来,此行寻找白芷溪的师父,并非如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新的挑战,与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情暗涌,交织在一起,让前方的道路,更添了几分迷离与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