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朱漆宫墙,四人共乘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商若棠靠在车壁上,望着窗棂缝隙中漏进的雨丝,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书院躲雨的场景——那时陆瑾康总会把她护在油纸伞下,宋明珏则会递来干爽的帕子,而阿砚永远站在三步之外,默默替她挡住溅起的泥点。
她蜷缩在马车角落,黛紫色郁金香华服已被雨水浸成深紫,层叠的纱裙黏在腿上,像被暴雨打蔫的花瓣。抹胸处的珍珠流苏沉甸甸地坠着水珠,每一次呼吸都能带起细碎的水痕,沿着锁骨滑进衣襟——那是陆瑾康昨夜留下的吻痕。腰间的郁金香扣饰歪斜着,十二颗粉钻蒙着水雾,失去了往日的璀璨,唯有腕间的翡翠镯子还泛着冷光,与她眼底的破碎相映成趣。
发间的郁金髻早已松散,鎏金簪子歪插在乱发中,紫水晶珠随马车颠簸晃出残影。珍珠流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混着未干的泪痕,宛如清晨带露的残花。她无意识地攥着湿透的裙摆,指缝间露出半只蝴蝶灯的残骸,金箔碎片沾在掌心,像极了陆瑾康留在她唇上的血痂。
明黄衣袍皱得不成样子,五爪蟒纹被雨水浸得发暗,却在闪电划过时泛出冷冽的光。他懒洋洋地倚着车壁,一条腿伸直,另一条弯曲,膝盖蹭过商若棠的小腿。衣袍半敞着,露出胸前凌乱的吻痕和狰狞的旧疤,龙涎香混着雨水味扑面而来,像一头刚刚捕猎完毕的野兽,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腰间的玉带松了两扣,蝴蝶玉佩歪在一侧,绳结处还缠着几根商若棠的发丝。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鎏金佩剑横在腿上,剑柄红绳垂在商若棠脚边,随着马车摇晃扫过她的鞋面,像是某种无声的标记。
月白锦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肩线,袖角和下摆沾着泥点,是方才在雨中奔跑所致。他坐在对面,腰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腰间的郁金香纹玉带与商若棠的扣饰呼应,此刻却显得讽刺——那是丞相府的族徽,也是他永远跨不过的血缘鸿沟。
手中紧攥着半卷宗谱,纸张被雨水洇得发皱,\"眉心朱砂痣\"的字迹模糊成一团。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在触及商若棠惊恐的眼神时,猛地松开,改为摩挲袖口的郁金香刺绣——那是他亲手为她绣的花样,如今却成了困兽的牢笼。
玄色劲装被雨水浇得发亮,肩胛处的伤口渗出的血,混着雨水在衣料上洇出深色的花。他侧身坐在车辕上,脊背挺得像杆枪,却在商若棠掀开帘子时,微微前倾,用身体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雨。
剑柄红绳早已湿透,沉甸甸地垂在马侧,剑穗上的布条是商若棠亲手撕的裙角,此刻沾着泥污,却依然倔强地飘着。他的手腕上缠着旧布条,那是商若棠练字时磨破手指用过的帕子,如今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闪电照亮车厢的刹那,明黄、黛紫、月白、玄黑在雨幕中交叠,宛如一幅荒诞的油画。陆瑾康的指尖扣住商若棠的脚踝,宋明珏别过脸去,阿砚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
商若棠望着车窗上的水痕,忽然想起陆瑾康设计的宫殿图纸,想起宋明珏抄录的诗经,想起阿砚的平安扣。这些曾带给她温暖的事物,如今都成了枷锁,将她困在这雨夜的马车里,与三个爱她的男人一起,驶向不知尽头的深渊。
马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四人的身影。但那交织的衣影,却像极了命运的蛛网,一旦陷入,再难逃脱。
如今,帕子换成了陆瑾康的明黄衣袖,伞骨变成了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但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温暖,只觉得这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秘密与谎言,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冷吗?\"陆瑾康的声音混着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指腹轻轻摩挲她腕间的郁金香镯子。那是今早他亲手为她戴上的,说\"以后每一寸肌肤都该有我的印记\"。此刻,镯子随着马车摇晃撞击着他的玉佩,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昨夜他咬碎她唇齿间的呜咽。
商若棠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宋明珏。他的月白长衫已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她想起宗谱上\"眉心朱砂痣\"的记载,想起他昨夜说的\"阿棠,你值得更好的\",忽然开口:\"表哥,你的伤...\"
\"无妨。\"宋明珏打断她,目光落在她颈间的胎记上,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车窗外闪电骤亮,将他眼底的痛楚照得清清楚楚——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割裂感,像被硬生生分成两半的灵魂,一半是血缘的羁绊,一半是禁忌的情愫。
阿砚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车窗外,玄衣被暴雨浇得发亮,剑柄红绳在风中狂舞。他始终与马车保持着三步距离,像极了从前守护她的模样,却又隔得那样远。商若棠看见他肩头未愈的伤口渗出的血,混着雨水滴落在马镫上,忽然想起他塞进她掌心的平安扣,想起他说\"属下心悦您\"时的颤抖。
\"阿砚。\"她轻声唤道,却被陆瑾康攥紧手腕。他的指尖按在她脉搏上,力度大得像是要将两人的心跳焊在一起:\"小蝴蝶,别分心。\"他的唇擦过她耳垂,声音里带着警告的意味,\"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只能有我。\"
马车猛地颠簸,商若棠撞进陆瑾康怀里。她听见宋明珏的吸气声,听见阿砚的马鞭抽打马匹的脆响,忽然觉得荒谬——这四个人,明明各怀心事,却偏偏被命运捆在同一辆马车上,在暴雨中驶向不知尽头的深渊。
\"陛下为何突然赐婚?\"宋明珏的声音打破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郁金香刺绣,\"阿棠的身世疑点重重,难道陛下真的...\"
\"你觉得父皇会在乎什么身世?\"陆瑾康冷笑,指腹碾过商若棠下唇的伤口,\"他要的是商氏的兵权,是我与慕容家的制衡。至于我们是不是兄妹...\"他忽然捏住她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就算是,又能怎样?\"
商若棠望着他眼底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宣政殿上皇帝莫测的笑容。她终于明白,所谓的\"赐婚\"不过是一场交易——用她的身世做筹码,将陆瑾康、商氏、慕容家统统绑上皇权的战车。而她,只是这盘棋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同时也是最脆弱的牺牲品。
\"停车。\"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陆瑾康挑眉,宋明珏则立刻伸手去拉车帘。暴雨瞬间灌进车厢,商若棠推开陆瑾康,踩着积水走向阿砚。少年侍卫翻身下马,将披风披在她肩头,却始终不敢与她对视。
\"阿砚,\"她望着他泛白的唇色,忽然抓住他染血的手,\"如果我不是商若棠,你还会这样守着我吗?\"
阿砚的瞳孔骤缩,雨水混着泪水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他想说\"会\",想说\"无论你是谁\",却在触及陆瑾康冰冷的目光时,猛地抽回手,单膝跪地:\"属下...只是个侍卫。\"
商若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情愫,藏着多少自我压抑的痛楚。而她,连一句\"我在乎你\"都不敢说,因为她的在乎,早已被陆瑾康的占有欲烧得粉碎。
\"阿棠,上车。\"陆瑾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商若棠转身,看见他立在雨中,明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尊暴怒的神像。宋明珏站在他身侧,手中握着她遗落的蝴蝶灯,灯罩上的金箔在闪电中碎成齑粉。
她忽然想起那年的暴雨,想起陆瑾康为她捡蝴蝶时沾湿的衣摆,想起宋明珏为她抄书时磨出的茧,想起阿砚为她挡剑时绽开的血花。原来有些东西,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注定要在暴雨中纠缠,在禁忌中燃烧,在皇权的阴影下,开出最妖冶的花。
\"好,我们回家。\"她轻声说,任由陆瑾康将她抱上马车。阿砚重新骑上马,宋明珏替她拢好披风,马车再次碾过积水。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商若棠靠在陆瑾康怀里,听见宋明珏的叹息,听见阿砚的马蹄声,忽然觉得,所谓\"家\",不过是这辆在暴雨中摇晃的马车,是这四个满身伤痕却又彼此纠缠的灵魂。
而他们的故事,终将在这雨夜中,走向无人知晓的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