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最里面的角落里野草丛生,一个宫女蹲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大盆粗糙的衣裳,初春的早上带着寒气,而她的手,早已因为长期冷水的浸泡而皲裂红肿。她拿起手在唇边吹了吹,又忍着疼痛放入冰冷的水中。
刺入肌肤的疼痛瞬间让她流出了眼泪,她却不敢停,她昨夜就是因为没有洗完衣裳被罚不能吃晚饭,今日若再不加紧,她不但没饭吃,还要被领头公公罚。
从小娇生惯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何时遭过这种罪?想起宠溺她的父兄,王姝眼泪愈发泛滥。朦胧中,一双绣金黑靴映入眼底,那双靴子一看就不是浣衣局的人能穿的,王姝愣了一瞬,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视线慢慢往上移。
红色仿花织金蟒纹曳撒,玄色鎏金腰带。她心跳越来越快,心底越来越渴望,希望能是心中的那个人来将自己带离浣衣局,让她摆脱这个令她身心俱疲的地方。
然而,心底的渴望却在看到徐言那张熟悉冷峻的脸时被浇了个干净透彻。
她蹲在地上,仰着脑袋,震惊的视线就停在徐言的脸上,半天做不出反应来。
徐言俯视着她,目光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一如初见时,身上那股迫人的寒气直击心灵,王姝感觉又回到了被他遏制住咽喉的那一刻,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徐言的视线从她的脸上扫过停在那双还浸泡在水里,生了疮的手背上。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极轻地‘啧’了一声,又看着她那张狼狈的脸,道。
“看上去吃了不少苦。”
王姝猛地回过神来,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膝上,颤抖着身子,惊恐地看着徐言道。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就放过我吧!”
徐言仍旧冷冷地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脸上撒着晨曦微凉的光芒,整个人如同镀了金的佛龛,居高临下,带着睥睨众生的高贵。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王姝不敢有丝毫隐瞒,立刻就回答道。
“我,我猜到了。”
她听浣衣局的宫女提起过,徐掌印护送太子殿下到安国寺祈福,回来后却莫名被革职入狱,最后还是太子殿下替他求情,才让他又做回东厂提督,只是与掌印的身份,还是差了一大截。那时候王姝便猜到了,这个徐掌印应当就是许宴了,至于那个女人,她确实猜不到,但看谈吐,以及身上自带的上位者气质,应当也不是平常之人。常大人也说过,自己惹了这世上最不能惹,最有权势的两个人。
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东厂提督加上太子殿下,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王姝心里一惊,一个念头快速闪过,变得更加惧怕起来,他难道是来报复自己的?
徐言洞穿了她的心思,背手道。
“现在有个机会能让你离开这个地方,你可愿意?”
离开这个地方,莫不是要杀了她?王姝怕极了,涕泪横流,苦苦哀求。
“大人,您放过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受到惩罚了,你就饶了我吧。”
徐言眉目微拧,与昭阳接触得太久了,他便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即便远不如昭阳那般聪慧,也断不至于愚蠢至如此地步,他渐渐失了耐心。
“我若要杀你,何须亲自过来?”
哭声骤停,王姝愕然抬头,诧异地问道。
“不杀我?”
“非但不杀,还能让你身居高位?”
经过这一遭,若还相信徐言是个良善之辈那她就真的该去死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此话何意?”
徐言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怕她没反应过来又冷声道。
“跟上。”
王姝哪里还敢停留,慌忙跟了上去。
……
闲花淡春,东风轻拂,昭阳今日心情不错,拉着景桢在外院里赏花,杜莱走过来道。
“殿下,人来了。”
昭阳将摘下的花放到景桢手上,转身到榕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徐言撩开树枝走了进来,许是阳光太耀眼,昭阳竟觉得满园花色,都不及他一人夺目。他朝着自己温柔一笑,带着满身的花瓣缓步而来,撩开衣摆坐到了她旁边。淡淡花香夹杂着他身上独有的雪松香,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昭阳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吃了吗?”
“……吃了。”
正说话间,一个女子从树外走了进来,她脸色枯黄,梳最简单的发髻,着最粗糙的衣裙,一双手又红又肿,遍布伤痕,紧紧握住衣角,垂头站立,不知所措。
杜莱喝道。
“见到太子还不行礼?”
她身子猛地一个哆嗦,立刻跪在地上,惊恐道。
“奴婢见过太子,太子千岁千千岁。”
她身上的菱角已经被磨平了,再不似当初那样张扬骄傲,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昭阳目光扫向她,心里却想起了徐言在牢里奄奄一息的场景,声音不由冷了几分。
“抬起头来。”
乍一听到这个声音,王姝身子又是一颤,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看到眼前人时,心中又不由疑惑。
那人淡淡的看着自己,面上无甚表情,却不怒自威,令人半分不敢造次。那身装扮分明是男儿身,可那道声音,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却莫名与另一人重合。
王姝惊得美目圆瞪,从未听说过本朝有公主呀,怎么会,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她不禁喃喃道。
“你,你是……”
昭阳与徐言对视了一眼,朝她道。
“你日后就在东宫伺候。”
她根本听不清昭阳说了什么,只觉得那道声音异常熟悉,可眼前之人分明是个男儿,怎么会,怎么会?
见她还是愣愣的,昭阳没了耐心,朝阿珠递了个眼神,阿珠点点头,立刻将她亚了下去。王姝就这样呆呆的,任由她将自己拉下去,视线始终停留在昭阳的身上。
昭阳与徐言起身往文渊阁走去,她还是有些嫌弃王姝。
“瞧她这样,担不起大事。”
徐言却不这么认为。
“有常林在,她可以的。”
昭阳笑笑不再说话。
课业结束刚回到东宫就听到杜莱禀报。
“殿下,督主,常指挥使来了。”
二人相视一眼,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
“来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
昭阳讽笑一声,一个时辰,应该是听说这个消息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可安排了人伺候着?”
杜莱道。
“听督主的,让新来的宫女去伺候了。”
二人脚步不停,一路走到了闲庭院。
远远的就能听到隐隐啜泣声传来,待走近时,二人看到王姝正坐在官帽椅上抹眼泪,常林眉头紧皱,一双手在方桌上紧握成拳,那点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阴影越近了屋内,常林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起身行礼。
“见过太子殿下。”
王姝紧跟着在他身后跪了下去。
昭阳只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便迈进殿内,坐于最上方,徐言坐在下首。
过了片刻,昭阳才懒懒道。
“都起来吧。”
常林扶着王姝起身,朝她道。
“先下去吧。”
王姝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正欲退下就听昭阳道。
“留下来吧,不就是谈她的事吗?”
王姝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抬头看昭阳,昭阳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股上位者的气息再次散发出来,令王姝感到很不适,她不自主地往常林身后走了两步。
常林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不忍。
“她不过一介妇人,什么都不懂,就由臣来转达吧。”
昭阳敛了笑意,冷声道。
“常指挥使还不具备跟孤讨价还价的条件。”
常林脸色一变,不敢再说什么,紧挨着王姝坐下,而王姝没有太子发话自然不能坐,只能站到常林的身旁。
“不如常指挥使先说,你来东宫所为何事?”
常林静了一瞬,面朝昭阳道。
“不知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臣可否能帮衬一二。”
昭阳笑道。
“常指挥使可是个从不站队的纯臣。”
“您是储君,未来的太子,臣效忠您,不算战队。”
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齿。
常林呀常林,你当真是疯了!
他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徐言,徐言无甚反应,只专注玩自己腰间的同心结。
他松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宫女端了茶点进来,昭阳喝了口热茶,不疾不徐道。
“孤想知道,你都知道什么。”
常林知道在她和徐言面前,撒谎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我曾让王姝画过一幅人像。”
“何人之像。”
“……他心爱女子的画像。”
……
徐言终于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问道。
“常指挥使觉得可眼熟?”
常林不敢看他们的眼睛,道。
“却有几分眼熟。”
“画作呢?”
“烧了。”
话到此处便没了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徐言和昭阳都相信,他是真的烧了画,确切的说,他根本就不敢留着。
昭阳看了王姝一眼,她始终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但又很怕,身子绷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