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站在崔文正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一片“我很无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沈观星眉头一拧,显然没料到崔文正反应如此激烈。
他堂堂钦天监监正,几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呵斥过?
一股傲气上涌,他根本懒得跟崔文正废话,只是轻蔑地抬手,一把撇开崔文正挡在身前的手臂,目光锐利地看向钟懿。
“钟郎中,本官许你钦天监副监正之位!从五品!执掌历法推演,参赞天机!你崔侍郎……给得起吗?!”
副监正!那可是钦天监的二把手,清贵无比,比户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强了何止百倍!他崔文正再是侍郎,也不可能凭空给钟懿许诺这等高位。
然而,崔文正毕竟是官场老油条,岂会被轻易唬住?他后退半步,稳住身形,脸上怒气收敛,转而浮现一抹冰冷的讥诮。
“呵!副监正?沈大人好大的口气!这官位是你沈家的不成?还不是要上奏陛下,等候圣旨!陛下准不准,可由不得你沈观星说了算!”
眼看两人又要唇枪舌剑,唾沫横飞,而且话题越来越敏感,直指皇权任命,钟懿知道不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再听下去,自己怕是也要惹上一身骚。
“咳!”钟懿连忙重重咳嗽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两人,“那个……多谢沈大人厚爱!只是,下官愚钝,于天文历法一道,实乃门外汉。下官觉得……还是户部算账的活计,更适合下官一些。”
沈观星见钟懿态度坚决,知道强求无益。他深深地看了钟懿一眼,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惋惜,更多的却是一种未达目的的遗憾。他长叹一声。
“也罢!人各有志,本官不强求。但钟郎中,请记住,我钦天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撂下这句话,沈观星深深地望了那盆中尚未完全融化的薄冰一眼,这才拂袖而去,背影带着几分萧索,又透着一股不甘。
直到沈观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崔文正才缓缓松了口气,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瞬间消散无踪,脸上甚至不见了多少恼怒,反而换上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钟懿,眼神锐利,仿佛要将他看穿。
“小子,”崔文正忽然开口,语气意味深长,“你可知,沈观星那老家伙,今日为何巴巴地跑来找你?”
钟懿心中一动,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下官愚钝,不知沈大人用意。”
“哼!”崔文正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嘴角撇了撇,带着浓浓的鄙夷,“那老东西,精明着呢!前段时日,他在推演新历时出了纰漏,惹得龙颜不悦,正愁没处转圜!如今见陛下对你青眼有加,又恰逢你弄出这‘妙法’,便想着拉拢你,借你这股东风,去陛下那里邀功请赏,顺便消弭他之前的过错!”
钟懿心中恍然大悟。
钟家给的资料里,只提了朝中各派系的大致情况,并未细致到某个官员最近犯了什么错。
他之前只隐约觉得沈观星的目的不单纯,却没想到还有这层内情。
这官场,果然是步步惊心。
崔文正见钟懿低头不语,似在思索,便也不再多言。他轻咳两声,恢复了户部侍郎的威严。
“行了,此间事了,你也别瞎琢磨了。赶紧回去,把你手头那堆烂账算清楚!户部可不养闲人!”
“是,下官遵命。”钟懿躬身应下,转身朝着自己办公的书吏房走去。
刚踏进有些昏暗的书吏房,埋首于故纸堆中的赵耀便抬起头,朝着钟懿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犹豫。
钟懿心中有些诧异,走上前去,低声询问:“赵兄,何事?”
赵耀将面前的一本账册往前推了推,压低声音,指着其中几处。
“钟兄,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我反复核算了几遍,总觉得这数字……有些对不上。”
钟懿闻言,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账目对不上?在这户部,账目对不上可是天大的事情!他眼神一凛,立刻追问。
“此事,可曾与李主事,或是……崔侍郎提及?”
赵耀连忙摇头:“不曾不曾!我也是刚发现,正想请教钟兄你呢……”
没告诉别人就好!
钟懿心中稍定。他伸手拿起那本账册,故作轻松地翻了翻。
“哦?怕是赵兄你连日劳累,眼花算岔了。无妨,这本账册我先拿去,待我空闲时再仔细核对一遍便是。”
赵耀有些迟疑:“可是钟兄……倘若……倘若这账册当真出了问题,你这般拿去,岂不是……”
岂不是把所有潜在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了?后面半句赵耀没敢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钟懿却仿佛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反而轻笑一声,拍了拍赵耀的肩膀,意有所指地开口。
“赵兄多虑了。咱们崔侍郎、李主事都是清正廉明之人,这户部的账册,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毛病的。大约,确实是我等算错了。”
赵耀看着钟懿笃定的眼神,虽然心中仍有疑虑,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钟兄了。”
钟懿拿着那本透着些许危险的账册回到自己的桌案前,待四下无人注意时,才凝神细细翻阅核算起来。
他运用那远超这个时代的笔算之法,效率极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已确定,赵耀没有算错,这本记录着去年青州漕运支出的账册,确实有几笔款项的数目,与前后记录、以及总账都对不上!
数额虽然不算特别巨大,但足以引起轩然大波。
麻烦来了……
钟懿眉头紧锁。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笔误那么简单。
是有人中饱私囊?还是账目混乱另有隐情?
无论是哪种,一旦捅出去,必然会牵连甚广。自己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丁,根基未稳,就冒然去揭发这种事情,无异于以卵击石,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思来想去,钟懿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下定了决心。他默默地合上那本账册,环顾了一下四周堆积如山的卷宗。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将这本问题账册,轻轻地、随意地拢进了旁边一摞看似毫不相关的、已经核算完毕的旧账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