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懿也不隐瞒,将那“永宁仓”的旧档与户部拨银记录一并呈上,沉声道:“大人请看,兵部当年采买‘永宁仓’粮草,桓信粮行报的是市价六成,兵部亦以此价上报。然而,户部实际拨银,却是在原粮价基础上,足足高出了两成!”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凝重。
“这笔银两数目巨大,当年经手此事的户部尚书……早已故去,如今怕是死无对证了。”
人死账烂,这便是官场上最常见的脱罪之法。
崔文正捻着胡须,听完钟懿的陈述,脸上笑容不减,反而带着几分戏谑。
“呵呵,前任尚书是没了,可不是还有个……现任的么?”
嗯?现任尚书?卢介玄?!
钟懿脑中如电光火石般一闪,瞬间明白了崔文正的言外之意!
对啊!卢介玄刚刚署理户部尚书,这兵部的烂摊子,他不接也得接!他之前是户部侍郎,对这些陈年旧账,焉能不知情?即便不知情,如今这尚书的位子坐上去了,责任就跑不掉!
钟懿眼前一亮,兴奋道:“崔大人高见!下官这就去找卢尚书‘请教’一番!”
说着,便拿起账册,作势就要往外冲。
这等泼天大案,早一刻捅出去,便早一刻安心!
“诶,等等。”崔文正却不急不忙地叫住了他,道,“卢尚书嘛……这个时辰,怕是不在兵部,也不在户部。”
钟懿一愣:“那他……”
崔文正眼角笑意更深,带着一丝莫测高深。
“老夫方才过来时,听闻卢尚书正与几位同僚在天香楼饮宴庆贺呢。想来,这新官上任,意气风发,也是人之常情嘛。”
“天香楼?”
钟懿的脚步猛地顿住,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先前去天香楼,被崔文正和李钰逼迫,险些得罪了两人。
这一次要是过去,说不准又会遇到什么不得了的人。
更何况天香楼……鱼龙混杂之地,卢介玄在那里设宴,怕是少不了奉承拍马之人。
他若此时前去,恐怕会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他眉头微蹙,随即想到了一个人——长公主李云萝!
崔文正见他神色变幻,已知他心中有了计较,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钟懿啊,你放手去做。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老夫,莫要怕给老夫添麻烦。”
这孩子,心思越发活络了。懂得借力打力,是好事。
钟懿心中一暖,恭敬一揖:“多谢崔大人提点,下官明白了!”
说罢,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离去,径直往长公主府方向而去。
长公主府,书房内。
“之乎者也,仁义道德……”老夫子摇头晃脑,讲得口干舌燥。
而他对面,长公主之子李钰正抓耳挠腮,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
他一会儿看看窗外飞过的鸟雀,一会儿又偷偷打量夫子花白的胡须,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唉!读书!读书!怎么就这么难呢!本小爷发誓要超过崔烈那小子,给他点颜色看看,可这圣贤书,怎么就比上阵杀敌还费劲!
老夫子被李钰那副坐立不安、仿佛随时要暴走的模样吓得心惊胆战,讲课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好在这位小爷虽然顽劣,倒也从未真正为难过他,只是这神游天外的听课态度,着实让他这把老骨头有些吃不消。
就在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古怪氛围中,管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禀报。
“启禀小公爷,户部钟主事求见。”
“钟鼎?!”李钰闻言,眼睛蓦地一亮,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对着老夫子一拱手,语气颇为急促。
“夫子,今日辛苦您了,改日再叙!本小爷有贵客临门,先失陪了!”
老夫子如蒙大赦,连忙颤巍巍地起身告辞,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李钰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一见钟懿,便咧嘴笑道:“钟大人,你怎么来了?可是来找我娘?不巧,她今日一早就被陛下召进宫去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钟懿含笑摇头:“小公爷,下官今日前来,并非叨扰长公主殿下,而是……特地来寻你的。”
“寻我?”李钰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是狐疑:“钟大人,你没说笑吧?找我作甚?我这一无官半职,二不能文不善武……哦不,武还是可以的,但读书是真不行!我能帮你什么?”
钟懿看着他那副自我怀疑的模样,不禁莞尔,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小公爷切莫妄自菲薄。有些事情,非你不可。你的作用,大得很!”
与此同时,天香楼,雅间之内。
卢介玄坐在主位,脸上红光满面,眼神中带着几分酒后的迷离与得意。
起初,对于这从天而降的户部尚书之位,他还心怀惴惴,如履薄冰。
但接连几日,百官朝贺,同僚奉承,尤其是今日这几位素日里走得颇近的官员特意在天香楼为他设宴庆贺,一声声“卢尚书”叫得他骨头都轻了三两。
那点残存的畏惧早已被巨大的虚荣心和权力带来的快感所取代。
哼,什么钟鼎不钟鼎的,若非老夫‘慧眼识珠’,将账册交予他,他焉能有今日?
说到底,这泼天的功劳,还不是有老夫一份!陛下圣明,这才提拔老夫!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越想越觉得这户部尚书的位子,自己坐得名正言顺!
“卢尚书,下官敬您一杯!您此次荣升,实乃众望所归,我等日后,可都要仰仗卢尚书多多照拂啊!”一名官员举杯,满脸谄媚。
“是极是极!卢尚书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举荐贤才,此等胸襟,我等望尘莫及!”另一人也连忙附和。
卢介玄捋着微醺的胡须,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通体舒泰,飘飘欲仙。
“好说,好说!诸位同僚太客气了!日后大家同朝为官,自当相互扶持,为我大渊鞠躬尽瘁!”
他已然完全代入了户部一把手的角色,享受着这众星捧月般的尊崇。
“嘭——!”
就在这酒酣耳热,一片阿谀奉承之际,雅间的门板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似乎是被人从外面狠狠踹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