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么一打岔,紧张的氛围随之消散。
当然,所谓紧张氛围,也仅仅是黎渊自己感觉罢了。他至今都一直苦心经营着他那单纯善良的小徒弟人设,在隋明昭面前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一不小心就露了马脚。
可谓是扮演得极其辛苦。
不过,付出总有回报。黎渊心里长舒了口气。隋明昭一开口,话语还是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可不管怎么说,听话听音,对方不着调话语背后,似乎也真的相信了他一直维持的“善良”人设。
莫名不爽。
说不清缘由,黎渊眼角余光瞄了眼隋明昭此刻格外讨厌的笑脸,莫名地,一阵烦躁涌上心头。情绪如巨浪般袭来,刹那间,心底的失望与郁闷被彻底搅动,疯狂翻涌着,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不想反驳,不想说话。
他知道自己的情绪来得不是时候,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突然不想搭理人。
哪怕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莫名的气闷烦躁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黎渊眉眼低落了下来,浓密的长睫垂落在眼睑处,铺开一小片失落的阴影。
见前一刻还昂着首,气势汹汹像头小狮子的徒弟,转瞬情绪骤变,成了只软绵绵失落的猫崽子。戏剧性的转变,让一直密切观察徒弟情绪变化的隋明昭顿时来了兴致,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与探究,心尖像被猫崽挠了似的,大为稀奇。
不知是心底涌起哄人的念头,还是单纯想满足自己那点恶趣味,隋明昭轻轻挣开黎渊抓在他小臂上的手,趁其不备,迅速捏了捏徒弟粉白如嫩笋的指尖,还微微晃了晃:“回神。”
黎渊又不是木偶人没感觉,隋明昭不安分的爪子在他指尖搞的小动作让人不注意都难。
这家伙还好意思叫他回神!
他烦躁气闷莫名的情绪还不是源于隋明昭!
黎渊气恼地撩开眼皮,一抬眼,便正对隋明昭笑吟吟的脸。
“想什么呢,”隋明昭说话的间隙还不忘再摸摸捏捏黎渊的指骨,笑着调侃道:“这么出神?叫了你好几遍了都不应。喏,看那边——”
黎渊下意识顺着隋明昭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城主正蹲在白瑜尸体旁,手里抓着那颗已经停止跳动、血液都凝作紫块的心脏,在白瑜胸膛那个触目惊心的大窟窿上左右反复比划着。
“你再不应声,等再晚点,慕因找准了位置,放进去,白瑜就又活过来了。”隋明昭笑着说。
“他有病?!”黎渊讶异,将手猛地一甩,从隋明昭手中奋力抽出。隋明昭倒也不恼,纵容地一笑,没再去追寻那已然脱离掌控的手臂。
黎渊满脸不可思议:“是他将白瑜心脏挖出来的,现在他又放回去?一挖一放,闹了玩么?”
“嗯。”隋明昭赞同地点点头,自作主张地替城主解释原因,道:“终归是很合他心意的床伴。”
话音刚落,隋明昭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黎渊瞬间僵住的神色。他想了想,心里琢磨着徒弟僵住的表情是何原因,想来想去,一时脑中竟像是被闭塞了一般,怎么也想不透原因。直到,眼神不经意瞟到徒弟泛红的耳朵尖,霎时福至心灵,心下了然,猜到多半是由于徒弟年纪小,脸皮薄的缘故。
这么一想开可就不得了了,隋明昭逗弄徒弟的心思越发旺盛,他勾了勾唇,似笑非笑,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故意把声音放得轻柔,又夹杂着几分玩味,悠悠补充道:“舍不得,人之常情。”
怕说得太过火,隋明昭掩唇轻咳了声,转而,装作一本正经道:“小渊,你年龄还小。这种快乐没经历过,你不懂。”
说完,隋明昭再也按捺不住眼底浓浓的揶揄之意,毫无保留、明晃晃地尽情展现在徒弟面前。
黎渊心底一“咯噔”。
不需要去想什么懂与不懂,黎渊一看隋明昭那模样,笑得眉眼弯弯,活脱脱似只偷腥成功的狐狸,直觉便知对方嘴里肯定没吐出什么好话。
事实也的确如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黎渊微微侧过脸,白瑜胸前露了个窟窿尸体、蹲着还在比划位置的城主、瞧着他笑意盎然的隋明昭,三个糟心玩意,他哪个都不想多看,迅速撇开了目光。
同时,他也不想顺着隋明昭话题将事情又扯回城主私生活上。
“你信他说的话吗?”黎渊问。
这话问得突然,但俩人都知道,是指先前白瑜所言那番天生恶种的话。
黎渊心里还在计较着。类似论调,其实他小时候已经听过多回。本以为,长大后不会再被这些言论所伤。毕竟,自从他入了天极宗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听过类似的恶言了。可,当白瑜说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如同被人狠狠揪了般疼痛。
所以,他想要个答案,一个从隋明昭口中再次说出的确信答案。
即使这个人总是在某些时间段让他觉得格外讨厌。
“不信。”
一声温和而又坚定的回答。
黎渊心念微动,但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直直地注视着脚下的地面。
脚尖的靴底在雪面上缓缓摩擦,发出细微“沙沙”声。
须臾,他的手腕又被人牵住了。来人还是那样,十分霸道,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手握住,微热的温度从两人掌心交合处传来,令他的身体本能地一颤。
出于某种特殊原因,黎渊这次没有急着挣脱,任由对方掌心与他紧密相贴。
然后,就被人趁机揉了揉脑袋。
某人完全没有“不能得寸进尺”的自觉,快速揉了两把后,才施施然地开口,说出黎渊一直想听的那个答案:“不是都说了吗?旁人说的,为师都不信。”
隋明昭动作轻柔地按了按徒弟掌骨,再次肯定声明道:“为师只相信你亲口说。”
声音里满是不容置喙的笃定。
按理说,听到想要的答案,黎渊这下应该放心了,可不知怎么,他心底半分喜悦都无,心头兀地一颤。
也许是心虚在作祟,黎渊心里总觉得隋明昭的话意有所指,不是完全信任他。
“相信他亲口说”,背后含义不也包含着让他再说一遍的意思么?
要不然,如果真的信任,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你说的,为师都相信”?
黎渊满心烦闷,此刻他脑海仿佛一桶搅乱了的浆糊,混沌不堪。心中千丝万缕纠结缠绕,乱得理不清头绪。胸腔里,心跳如鼓,咚咚作响,敲得他愈发心慌意乱。
心里烦躁不安,黎渊下意识地舌尖顶了顶上颚。大概是由于内心苦闷,恍惚间,他竟觉得口腔里都满溢着苦涩之味,从舌尖直至舌根,俱是挥之不去的苦意。这滋味令他微微皱眉,满心的烦闷与气恼也随之愈发浓烈。
是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还是将宗门记录上,他曾经编造用来欺骗璟玄的虚假身世再复述一遍?
爹爹是镇上屡试不第的书生,在黎渊四岁时,因为受不了多次落榜的打击郁结于心离世;他从此就与孤女出生的娘亲相依为命,他娘亲是县里工坊的绣娘,后来因为得罪了贵人被打杀扔去了乱葬岗。
……
曾经编造的鬼话在黎渊心头反复涌现。所幸多年过去,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编造的那段漏洞百出的凄惨身世。
当时的自己看来完美无缺,现在……漏洞百出。
尤其是在反驳白瑜说的这件事情上。虽然他没杀了黎家人,更没杀了黎海,但他确实出身黎家,只不过是家财万贯的黎姓富商之家,而非家徒四壁的黎姓穷秀才家……
不查还好,之前有璟玄做担保,没人怀疑,更没人无端去查一个孤儿底细。即便如今看来,当年编造的谎言破绽百出,可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糊弄过去了。
然而,若隋明昭有意探查,那他的谎言恐怕就要被拆穿了。
黎渊忍不住捂脸,心中天人交战,是再把宗门记录里的这段再复述一遍吗?
不,不行,黎渊很快又自我否决了,原因无他,宗门记录,隋明昭又不是没看过。
况且,他编造的那段鬼话,璟玄老早就跟隋明昭复述过了。
一旦重复,难免会显得心虚。更何况,在这紧要关头,这么做岂不是反倒提醒了隋明昭,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而且,最关键的是——隋明昭不就正是杀害黎家人的真凶么!
虽然根据他在隋明昭身边这么多年的观察来看,对方很可能不记得了。
倘若想起来,他会留自己这个唯一的黎家血脉存活于世吗?
这问题,黎渊都不用动脑子想,他肯定,对方一定会斩草除根。
因为平心而论,若易地而处,换作是黎渊自己,他同样也会这么做。
可现在轮到他自己……
黎渊笑不出来,他烦躁地阖上了眼眸,心里暗自恼恨,怪自己幼时考虑不周,没能把谎言编造得天衣无缝。
如今,即便想补救,都来不及了。
眼下,黎渊别无选择,只能先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然后……
心念急转间,他瞬间敲定方针,与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先下手为强,趁隋明昭尚未来得及探查他真实身世前,率先展开报复。
如此一来,不就能将谎言被戳穿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