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听刘菲菲说她是自己没过门的媳妇时,握着铝制饭盒的手指骤然收紧,汤汁在饭盒里晃出细碎的涟漪。八月的风卷起工地上的尘土掠过脖颈,却吹不散他耳尖的滚烫。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才发觉嗓子像被晒干河床般发紧,那些曾以为是朋友关系的热菜热饭,此刻突然化作滚烫的丝线,将二十多年的记忆碎片密密缝缀——难怪,难怪刘菲菲每次总是深情款款地看着身己,眼波流转间似藏着万千柔情,难怪她总是在黄昏时准时出现,原来所有偶然都藏着命运写下的注脚。
工地上起重机的轰鸣声突然变得遥远,他望着刘菲菲耳尖的红晕,仿佛看见泛黄照片上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和记忆中某个抱奶瓶的婴儿模样重叠。‘’所以…‘’他艰难吞咽,指甲在饭盒边缘掐出白痕,‘’小时候,奶奶说的‘小媳妇’真的是你?这句话出口瞬间,连教学楼脚手架上的麻雀都扑棱棱惊飞,唯有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出震耳欲聋的鼓点。
‘’嗯,阳哥哥,是我,就是我!‘’
刘菲菲温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仿佛春日暖阳般的目光让人沉溺。
李阳的心猛地一颤,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童年片段如潮水般涌来。他望着眼前娇羞又坚定的刘菲菲,心中五味杂陈。曾经一起在田野里追逐嬉戏,在老槐树下分吃糖果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深吸一口气,缓缓伸出手,轻轻将刘菲菲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声音有些颤抖:“菲菲,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刘菲菲眼眶微红,轻声说道:‘’自从我家搬到市里后,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可是我几次让我父母带我回去找去,但他们都不肯。直到我师范大学毕业后,我放弃了父母托人在市里重点高中任教的机会,不顾父母的反对,只身回到青风镇当了一名教师。我听说你承包果园挣了钱了,又自费修了三十的里的油柏路,你和王秀梅结婚那天我在村口站了很久。我也知道富贵小哥仨是王秀梅前夫的。富贵和我说为学生自费盖教学楼的人是他爸,我就猜到一定是你。所以我就以送饭的名义来看看是不是你。阳哥哥,祝你幸福!‘’
刘菲菲拎着食盒跑了出去,伤心的哭声却在宿舍里回荡。
李阳看着刘菲菲渐渐远去的身影,脸上充满了忧伤,不禁又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事。
那还是1964年惊蛰,潮湿的雾气还未散尽,生产队的柴油机第三次在黎明前熄火,六岁的李阳蹲在门槛上啃着冻得写硬的红薯,看着母亲将最后半把玉米面撒进锅里,锅里的水只泛起零星的涟漪。突然院外传来柴油机断断续续的突突声,紧接着是生产队长粗粝的咒骂;‘’这破铁疙瘩,再修不好春耕就误了。
‘’快去叫你刘叔!‘’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推了他一把,李阳踩着沾满露水的青石板跑到隔壁。看见刘志刚正坐在竹凳上,用报纸卷着旱烟,满手的机油蹭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刘菲菲蹲在墙角叠纸船。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扫过李阳手背时痒痒的:‘’我爸能修好!‘’
晒谷场已经围满了人,生产队长急得直跺脚,几个社员正满头大汗地拆卸零件。刘志刚蹲下身,从褪色的帆布工具箱里摸出自制的铜扳手,手指在油腻的齿轮间轻轻游走。柴油机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突然,他眼睛一亮:‘’皮带打滑!‘’说着用扳手拧紧松动的螺丝,掏出块破布擦拭轴承。当机器发出平稳的嗡鸣,生产队长激动地拍着他肩膀大笑:‘’老刘这手艺,该去市里机械厂了!‘’人群爆发出欢呼,李阳看见刘志刚布满油污的手掌,在验收单上按下鲜红的手印,那手印在白纸上像朵盛开的血花。
那个夏天,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李阳踮着脚,将皱巴巴的半张粮票塞进刘菲菲的掌心:‘’换你的槐花密。‘’刘菲菲辫梢上的红头绳扫过他的手背,咯咯笑着递过搪瓷缸,缸底沉淀着金灿灿的花蜜,两个孩子趴在晒谷场的石磨上,用树枝蘸着蜜往嘴里送,甜得眯起眼睛。
‘’老李家的小子和我家的菲菲,定个娃娃亲!‘’夏夜纳凉时,刘志刚的旱烟杆在青石板上敲得脆响。李阳攥着菲菲偷偷塞来的玻璃糖纸,看月光把婚书上的影子投在两人交叠的小脚上。他们约好等长大了在槐树下盖间大瓦房,养十只大白鹅。
变故藏在清晨的大喇叭里。某天公社广播突然宣布,刘志刚因技术过硬,要被调往市里机械设备厂。
深秋的寒潮裹挟着冻雨 突袭村落,李怕缩在被窝里听母亲咳嗽,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李阳的父亲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湿柴,火星溅在墙根的化肥袋上。‘’明天赶集,给阳阳买一块新布料做棉袄。‘’母亲的声音虚弱却温柔。李阳的父亲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谁也没注意化肥袋上的暗火已悄然蔓延。
夜半惊觉时,火焰已舔舐到房梁。父亲抱着李阳撞开房门,转身又冲进火海救母亲。邻居拎着水桶赶来时,只看见焦黑的门框里,两具紧紧相拥的身影,母亲的身体压着被火烧了一角的蓝头巾。李阳攥着母亲烧剩的蓝头巾,在呼啸的北风是发不出声音——那头巾本该用来裹住他的新棉袄。
乡亲们帮忙料理后事,刘菲菲偷偷将攒了半年的五年粮票塞进李阳的兜里。
三个月后的清晨,寒风卷着枯叶掠过空荡荡的晒谷场。李阳裹着单薄补丁的棉袄,站在老槐树下,看着刘志刚的卡车缓缓地驶出村口。刘菲菲扒在车窗口呼喊,怀里还抱着没来得及送给他的铁皮青蛙。卡车扬起的尘土中,李怕攥着母亲烧焦的蓝头巾,突然想起,那个春日,刘志刚在柴油机旁按下的红手印。如今像烙印般地刻在他心里,灼得生疼。老槐树的枯枝在风中摇晃,仿佛在诉说什么。那个娃娃亲的约定,早已随着那场大火,化作了满地灰烬。
夜晚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宿舍床上的李阳翻来覆去地扯着被角,凉席上的汗渍洇出深色的痕迹。李阳满脑子都是父母去世后的情景。炕头上老旧的座钟敲咱凌晨三点,月光却固执地穿过窗棂,在墙上投下歪斜的影子,像极了在焦黑的门框里,父母那紧紧相拥的身影。
月光像碎银般洒在土炕上,六岁的李阳蜷缩着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沿剥落的泥土,他想起白天在村中央的老槐树下,王奶奶塞给他的半块绿豆糕,甜味似乎还黏在齿间。
父母走后的第七天,李阳总爱蹲在门槛上发呆,直到有一天清晨,一团艳红突然闯入他的视线——扎红头绳的刘菲菲踮着脚,把热气腾腾的玉米饼举过篱笆:‘’阳哥哥,快来吃,女孩子辫子上的红头绳随着跑动一甩一甩的,像跳动的火苗,烧暖了李阳冰凉的掌心。
晒谷场成了他们的乐园,刘菲菲不知从哪找来了锈迹斑斑的铁环,手把手教他用手指推着跑?‘’眼睛要看准,手腕要轻轻用力,‘’她的辫子扫过李阳的脸颊,红头绳的香气混着稻草味,让他想起母亲梳头的温柔?铁环滚着滚着歪进田埂,惊起两只白蝴蝶,两人追着蝴蝶跑,笑声中惊飞了枝头的麻雀。有一次他们追着铁环跑过堆成小山的草垛,刘菲菲的笑声混着铁环叮当,像母亲熬的小米粥浓稠温热。有一次李阳摔破膝盖,是她从辫子上解下红头绳,歪歪扭扭地替他包扎,血珠渗进艳红的丝线,在记忆里凝成永不褪色的印记。
最难忘的是那个暴雨夜,李阳缩在漏雨的墙角发抖,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刘菲菲举着油纸伞冲了进来,红头绳早被雨水浸透,怀里却牢牢地护着用布包着的烤红薯。火光映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庞,李阳咬了一口烤红薯,甜得眼眶发烫。
更难忘的是大雪纷飞的年关,李阳缩在漏风的屋里啃着玉米面饼子,突然门开了,王婶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赵叔扛来半袋白面,刘菲菲的红头绳还沾着雪粒,怀里却紧紧地护着新缝的棉袄。
李阳摸出枕头下泛黄的照片,是刘菲菲走后他连夜回祖屋找到的。照片里扎红头绳的女孩笑得灿烂,背景是金灿灿的稻田。如今她长大了,在城里做了重点高中的老师,为了能看到自己,回到农村中学当老师。
李阳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鱼,翻来覆去都不得安宁。看到刘菲菲放弃优越的条件回到农村。他心里先是泛起了涟漪——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童年情谊,娃娃亲的懵懂承诺。像藤蔓般缠绕上来,勾起青涩又纯粹的回忆。带着难以言说的悸动。可这份悸动又让他愧疚。脑海里掠过王秀梅幸福的笑容,她和自己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他就恨自己动摇。脑海里出现刘菲菲时,他既心疼她的选择,又害怕这份感情越界。面对王秀梅时,他想用更体贴的举动来弥补内心的不安。却又怕被看出端倪。两种情感在心里撕扯,他像被困在迷雾的航船,找不到明确的方向,既不敢直视刘菲菲炽热的期待。也不敢正视王秀梅在细节的爱意。只能在纠结,愧疚,自我谴责中。艰难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柔和,李阳起身推开窗,夜风裹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远处的田埂上,几盏萤火虫正忽明忽暗的闷烁,恍惚间又看见两个追逐的身影,其中一个扎着鲜艳的红头绳,在岁月的长河中,永远年轻。
李阳走出宿舍,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