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的晨光透过暖花厅的冰裂纹窗格,将金砖地面映得发亮。靖远将军府的十二扇紫檀屏风上,用螺钿镶嵌的麒麟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与墙上悬挂的《平定漠北图》形成鲜明对比。姜婉身着淡青色缠枝莲纹织锦裙,裙摆用银线勾勒出细碎的稻穗暗纹,刚跨过门槛,便感受到吴表姑的目光如针尖般扫过她的鬓角。
“姜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雅致。”吴表姑端坐在酸枝木主位上,翡翠佛珠在指间拨出轻响,宝蓝色织金翟衣上的九翟纹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听闻侯府嫡女皆穿蜀锦,你这缠枝莲纹倒是少见。”
厅内mrs. Li连忙附和,目光却落在姜婉腕间的鸳鸯玉镯上:“姜姑娘管家的本事远近闻名,我家那丫头总说账册如天书,您可有什么妙法?”
姜婉福身行礼,注意到吴表姑袖中露出的并蒂莲锦帕——正是前日她送的礼物。她指尖轻拂过裙角的稻穗暗纹,笑道:“管家如烹小鲜,需分收支、明别类。令爱可备红、青、黄三色账本,红色记进项,青色记出项,黄色记紧要事,每月末用朱砂笔勾挑核对。”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袖珍账册,封面用碎锦拼出兰草纹样,“晚辈平日便用此法,倒也清晰明了。”
吴表姑忽然插话,佛珠猛地绷直:“侯府月例银子怕是比寻常人家全年收入还多,姜姑娘可曾想过节俭?”
“物力维艰,晚辈虽生于侯府,却不敢忘‘一粥一饭当思来处’。”姜婉取出随身帕子,边缘补丁处用金线绣着三朵雏菊,与原本的墨兰纹相映成趣,“这帕子用了三年,破了便以碎锦补之,反倒成了府中丫鬟们效仿的‘.patchwork’风尚。”
mrs. wang凑近细看,发出惊叹:“这补丁竟比原纹更雅致,姜姑娘手可真巧。不知这针法可有名字?”
“不过是‘碎锦补’罢了。”姜婉谦逊一笑,目光转向墙上的《耕织图》,“表姑问起节俭,倒让晚辈想起这幅画。陆家世代忠良,想必更懂‘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
吴表姑挑眉,指尖重重按在《耕织图》的耕牛纹上:“陆家以军功立府,姜姑娘整日与绣绷账册为伴,可懂什么是‘兵者,国之大事’?”
厅内气氛骤然冷凝,唯有香炉中龙涎香仍在袅袅上升。姜婉望着画中农人弯腰收割的场景,想起陆景渊曾在月下与她讲起的屯田策:“表姑可知,漠北军屯每年能省粮十万石?”她转身直视吴表姑,“治家如治军,需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侯府每月清点库房时,晚辈总会多备三成炭火,就像军中预留的应急粮草。”
吴表姑眼中闪过惊讶,却仍冷声道:“伶牙俐齿。可会女工?”她挥手示意丫鬟捧来十二幅素白绣绷,“今日便赛个手艺,主题‘雪梅’,半个时辰为限。”
姜婉接过绷面,见上头只画了株老梅,枝头空无一物,显然是刻意留白。她指尖抚过绷面,忽然取过金线与银线,以蹙金绣法在梅枝上穿梭,不多时,枝桠间竟浮现出粒粒露珠,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雪后初晴的冰晶。
“这是‘洒线绣’结合‘铺绒绣’?”mrs. Zhao惊呼出声,“姜姑娘竟能把两种针法融得这般自然?”
“针法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姜婉放下绣绷,指着梅枝上的露珠,“表姑看这露珠,可像极了漠北清晨的霜花?晚辈曾听世子说,将士们晨起操练时,甲胄上的霜花就这般剔透。”
吴表姑猛地抬头,佛珠“啪”地断了线,颗颗翡翠珠子滚落满地。她望着姜婉眼中的坦然,忽然想起自己初嫁时,也曾在丈夫的甲胄上见过类似的霜花。丫鬟慌忙拾珠,她却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哀家年轻时,也爱躲在绣房里琢磨针法。”吴表姑忽然开口,声音放软,“可人人都说,镇南王妃该懂兵法而非绣工。”她指了指姜婉的绣绷,“你这露珠,让我想起夫君出征前,我在他披风上绣的冰裂纹。”
姜婉取出锦盒,里头是她连夜赶制的云锦料子,底色靛蓝,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这是给表姑的赔礼,纹样取自南方的‘凤凰衔穗’传说,愿表姑福寿安康。”
吴表姑抚摸着云锦,忽然从腕间取下一支刻着并蒂莲的银镯:“这是镇南王府的老物,陪了我三十年。你戴着吧,就当是……”她顿了顿,“就当是我这把老骨头给你的见面礼。”
是夜,陆景渊坐在暖阁中,借烛光端详那支银镯:“这是表姑的陪嫁,当年她嫁入镇南王府时,曾戴着它整肃府中贪墨的管家。”他忽然轻笑,“看来你这一仗,打得漂亮。”
“不过是将心比心。”姜婉将银镯收入檀木匣,匣中还躺着陆景渊送的平安符,“表姑怕的不是我出身侯府,而是怕陆家儿媳撑不起门楣。”她顿了顿,望着窗外的腊梅,“就像你怕我受委屈,却从不干涉我如何应对。”
陆景渊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抄经留下的痕迹:“明日我便出征,此去漠北凶险,若三个月后未归……”
“不会的。”姜婉伸手按住他的唇,“你瞧这银镯,表姑说凤凰衔穗能辟邪。”她从袖中取出封信笺,上面画着她新设计的军屯粮仓图,“我等你回来,一起看这粮仓堆满新粮。”
陆景渊低头轻笑,从怀中取出个小瓶,里面装着漠北的细沙:“每到一处,我便攒些当地的沙土。等回来时,给你做个‘万里山河’的盆景。”
靖远将军府外,吴表姑的马车缓缓启动。她望着手中姜婉的绣绷,对丫鬟道:“去把这绷面用金线裱起来,挂在书房的《镇南战图》旁边。”她顿了顿,“再送十箱南方蜜橘给姜姑娘,就说……就说镇南王府的大门,永远为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女子敞开。”
姜婉站在府门前,目送陆景渊的黑马消失在雪幕中。她摸了摸腕间的银镯,忽然想起暖花厅里吴表姑松动的眼神——那不是妥协,而是看见同类的释然。有些试探从来不是恶意,而是深宅女子对“合格”的执念,而她庆幸自己用绣绷与账册,织出了属于自己的答案。
雪粒子忽然飘落,打在《耕织图》的玻璃罩上。姜婉转身回府,路过暖花厅时,看见自己的“雪梅图”已被挂在屏风上,露珠在月光下仍晶莹如初。她忽然轻笑——这深宅里的每一场试探,都是命运赠予的锦缎,只要用心绣出自己的纹样,终会织就属于自己的万里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