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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台设宴,程朝应约而往。

萧溯猫腰窜上院角古槐,冷不丁撞见枝桠间挤着五六个黑衣人影惊得脚下一滑,腰间软剑差点出鞘。

娘呀!

诚然这棵树茂密,视野极佳,是顶顶好的暗卫蹲守点,也挨不住六七个暗卫叠罗汉似的蹲守,远看活像树冠顶着团翻滚的乌云。

暗卫甲掏出令牌:“甲等暗卫,尔等呢?”

暗卫乙掏出令牌:“乙等暗卫,尔等呢?”

暗卫丙掏出令牌:“丙等暗卫,尔等呢?”

几个等级稍低的暗卫红着脸跳下树,另寻藏匿之处。

三人齐刷刷看向萧溯:“你呢?”

“我主子九阳郡主。”

萧溯倚着树干咬了口刚摘的青杏,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开酸得他禁不住抖了一下。

暗卫甲冷哼着腰间短刃出鞘三寸:“那又如何,我问的是你。”

“我主子九阳郡主。”

萧溯晃了晃脚,靴底沾着的草屑簌簌掉落。

暗卫乙啧了一声:“你家主子是比我家主子地位高出一些,可当暗卫靠的是各凭本事。”

“是吗,我主子九阳郡主。”

萧溯歪头躲过斜刺里飞来的石子。

暗卫丙气得面具都歪了:“九阳郡主是你爹吗,三句不离她。”

“自然不是。”

萧溯眨眨眼,无辜道:“她是女的,顶多算是我娘。”

出来混,除了靠自己吹牛,主要还是得靠上司。

树冠突然剧烈摇晃惊起满树寒鸦,扑棱棱的翅膀声里,不知谁踹出的一脚正中他后腰。

“他娘的,你们来阴的啊!”

萧溯双臂紧紧抱住树干这才没从树上栽下去,他龇牙咧嘴地转头正对上三个暗卫似笑非笑的脸,气得直嚷嚷:“我要去告诉郡主,让她治你们的罪!”

“有本事你就去告,没点真本事,还想跟我们抢这绝佳的蹲守点?”暗卫甲双手抱胸,语气满是不屑。

萧溯眼珠一转,突然松开一只手从怀中掏出契约晃了晃:“瞧见没?这可是郡主亲笔所写,见字如见人,我现在宣布这棵树归我了,你们赶紧挪窝。”

“算你狠。”

大树下,宴会射鸳鸯。

阮清珠纤手一推,阮清竹踉跄着跌进众人视线,锦缎绣鞋在汉白玉池边打滑,惊得池中游弋的鸳鸯扑棱起雪羽。

“这不是程家三夫人吗?”不知谁嗤笑出声,尾音拖着绵长的嘲讽。

“瞧这怯生生的模样,倒像只惊弓之鸟。”

“哎,小娘养大的,从前哪里高攀的上我们这等门第?”

珠光钗影间,与阮清珠交好的世家小姐们绢帕掩着的嘴角轻蔑笑出声。

小厮会意递上弓箭,阮清竹无措站在鸳鸯池前,幼时小娘教她抚琴绣花,她哪会射箭。

阮清珠笑声轻响:“姐姐既是程家儿媳,总该露两手?听闻程将军箭术百步穿杨,莫不是枕边人没好好教你?”

从小娘屋里爬出来的贱胚子,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到程家搬救兵。

雕花长弓沉甸甸坠在臂弯,阮清竹咬着下唇怯怯勉强拉开半尺对准池水中的鸳鸯,求求你们不要动,不要让她在此刻丢脸。

弓箭射穿堪堪穿过鸳鸯的翅膀,在水面犁出半道弧线。

阮清竹窘迫地垂下脑袋,身后世家小姐的笑声宛若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噗嗤!”

阮清珠笑得直不起腰:“原来程家三夫人的箭术,还不如我房里喂鹦鹉的小丫头!”

“玩什么呢?”

清越的女声刺破喧闹,众人回头时,见九阳郡主程朝斜倚在九曲回廊的朱红廊柱旁。

那些放肆的笑脸瞬间僵在脸上,齐刷刷福身行礼:“郡主殿下!”

程朝笑眯眯地径直从阮清竹颤抖的手中抽出长弓,她利落拉弓对准那对不安游荡的鸳鸯:“原来是玩这个呀。”

弓弦发出嗡鸣,箭矢破空的刹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却见银箭直直扎进鸳鸯戏水的涟漪中。

程朝歪头轻笑:“呀,我的箭术准心不好,让各位见笑了。”

她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藏着刀锋扫过阮清珠,对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看来得找三哥讨教讨教箭术才行。”

周遭鸦雀无声,连粗重的呼吸都被生生憋回胸腔。

这位九阳郡主可是圣心独宠的掌上明珠,满长安谁不知她既能在御前舞剑,又敢当街掀权臣车帘,谁敢触她霉头?

“嫂嫂,你的准心比我好多了,你教教我吧。”

程朝忽然转身,在阮清竹错愕的眼神中,她已握住那双冰凉的手将长弓重新架在对方臂弯,玉指勾弦的动作行云流水,力道悄然透过掌心渡到阮清竹身上。

破空声起时,阮清竹只感手臂一震,箭矢已划破水面,那对刚才还悠游的鸳鸯发出惊叫,白羽纷飞中双双被钉在池边青石上。

“嫂嫂,好彩头呢。”程朝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弓弦的余温。

她歪头看着阮清珠煞白的脸,巧笑嫣然:“鸳鸯交颈期万岁,琴瑟和谐愿百年。此景正应了程家夫妻恩爱白头偕老,我记得是这个意思吧,阮二小姐认为呢?”

阮清珠攥着绢帕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

池边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地附和起吉祥话。

“对呀对呀!三夫人这箭法暗藏玄机!”

“程阮两家这门亲事真是天作之合!”

程朝挽起阮清竹的胳膊笑意盈盈地穿过熙攘人群,周遭投来的目光或艳羡或嫉恨。

到了偏院,阮清竹才捏着手帕嘤嘤抹起泪:“我是不是给程家丢人了?”

“嫂嫂说什么呢,你莫是没瞧见刚刚我连鸳鸯的羽毛都未曾碰到,嫂嫂一箭双杀怎会给程家丢脸呢?”程朝低下腰笑吟吟为阮清竹拭去脸颊上的泪痕。

萧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压低声音:“要不...三夫人你添些银子,属下去帮你做掉她,三夫人你放心,我很有职业道德的,保证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程朝侧头看向萧溯笑了一下,未发一言抬手便是一个肘击,萧溯猝不及防,闷哼中面如猪肝色,双手捂着径直跪到地上。

“哎呦,这算工伤...”萧溯龇牙咧嘴,脸上满是委屈。

柳眉微挑,程朝轻嗤一声:“嫂嫂莫要理会他。”

阮清竹抽噎着摇头,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衬得双眸愈发楚楚可怜:“不怪二妹的,她也是为母亲感到气愤才处处针对我。”

萧溯弓着腰揉着肚子,惨白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像只打不死的蟑螂般又凑上前,明摆着还是想为这单生意在争取一番。

“三夫人,那阮二小姐分明是仗着长辈撑腰肆意欺辱于你。她若真是为长辈出气,怎不见她去寻程家的麻烦,偏要捡着三夫人你这软柿子捏?”

他拍拍腰间软剑,眼睛亮晶晶的:“您只需出五十两银子,我很有专业素养的,我保证...”

“......”

程朝又冷不丁瞥了他一眼,萧溯当即条件反射跳出一大步拉开距离。

“刚刚那下算送您的,第二下可得加钱了。”

眸光黯淡,阮清竹还是摇头,她小娘原是被母亲请入府中为她弹筝唱曲的歌姬,那日小娘如往常一般为母亲弹筝唱完曲敛衽行礼出府时,不巧撞见喝的醉醺醺的父亲,父亲不顾小娘的挣扎将她压在花圃中强要了小娘的身子。

待父亲酒醒后,看到蜷缩在角落衣冠不整的小娘,心中自觉有愧才将人买入府中抬做了小娘。

这事让母亲沦落成了长安命妇中的笑柄,始终如一根尖刺梗在她心中,母亲与其他妾室对这个突然闯入的歌姬百般刁难,她小娘在阮家深宅大院中如履薄冰,举步维艰。

小娘为了她能在阮家活下去,自愿为奴为婢伺候着母亲。哪怕从前那双能弹去世间名曲的十指被母亲磋磨得变形扭曲,小娘从不曾抱怨半句,如今她虽嫁入高门显贵的程家,可她的小娘仍要在母亲手下讨生活,自己不能得罪阮清珠,万一阮清珠在母亲面前添油加醋,她的小娘又不知要遭多少罪。

阮清竹的声音颤抖,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怪她的。”

男子欺辱女子被称为风流,女子嫁入高门被骂为爱慕虚荣。

阮家后院的腌臜事,程朝多少也听阿娘提起过不少。

她紧紧握住阮清竹的手,目光坚定而炽热:““嫂嫂,你莫要再如此委屈自己。你如今已是程家的人,有程家为你撑腰断不能再任人欺负。至于你小娘,我三哥定会想办法将她接出阮家,让她安享晚年。”

阮清竹抬起头不安道:“真的可以吗?可母亲那边……”

“嫂嫂且安心,一切有我们呢。”

回到程家,程朝换下繁复的罗裙着一身月白劲装衬得身姿愈发利落飒爽,靴底与青石板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踏入院中,抬眼便瞧见萧溯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一轮高悬的明月。

她打趣道:“怎么,我们萧溯大侠真身难不成是一匹狼,喜欢对月嚎叫不成?”

她怎么走了不带半点声音的?!

萧溯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瞬间炸毛:“你才喜欢对着月发狂呢,我这是在计算今日的加班时长。”

“好好好,是我误会了,萧大侠日理万机,连赏月的时间都用来计算加班时长了。”她的眼眸弯弯,满是调侃的意味。

萧溯挠了挠头,别过脸去:“属下只是见这月色正好,一时有感而发罢了。”

程朝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有感而发?那你且说说,这月亮究竟有何妙处,能让我们的萧大侠如此着迷?”

“这月亮,阴晴圆缺,变幻无常,却始终高悬于天际,照亮世间万物。”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程朝微微一愣,没想到萧溯竟能说出这般富有深意的话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赞赏道:“没想到,你这平日里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竟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

两人在月色下,一个站着一个笑着,夜风吹过,吹动着程朝的衣角和萧溯的发丝。

程朝笑道:“其实,我还好奇你以前的生活的。”

萧溯挑眉:“这算背调?打工都打了几个月了,这会才开始背调是不是有些晚了。”

“了解下属,也是一名合格主子需有的美德。”程朝一本正经地说到,眼中含着笑意。

萧溯仰起头望着那轮高悬的明月,眼底涌起历经沧桑后的平静,隐隐夹杂着些许难以言说的苦涩。

他缓缓开口:“我以前就是在江湖中随便烂活着,江湖什么都重要,情、信、财、恩、仇,只有人命是最轻贱的。”

从那个地方走到长安,他花了两年时间,头一个月用来感时悲秋,后头全靠一口气撑着一路走到长安。

“那时候,每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可就是凭着那股子烂活着的劲,我还是走到了这里。”萧溯笑了笑,笑容中多是自嘲。

不过,现在想想,那些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经历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让他学会了如何在腥风血雨中生存下去。

程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温柔而有力:“以后,你跟着我,身为你的主子,在我这里,你的命便比什么都重要。”

月色洒在两人身上,映着程朝认真的神情。

“......”

萧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露出那抹吊儿郎当的笑:“这个月的俸禄要是敢少一文钱,我可真要对月发狂嚎叫了。”

程朝唇角上扬:“那可成,我还没听过狼人的嚎叫呢。”

“啊呜~就是这样。”萧溯一本正经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干巴巴的嚎叫。

紧接着,他面无表情伸出手掌心向上,理直气壮道:“刚刚是狼人嚎叫示范,收费五文,还请郡主殿下现给。”

程朝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忍俊不禁,从袖中掏出五枚铜钱放在他的手心,故意板着脸道:“这钱可给得冤,你的叫声可真不咋像。”

“不像就对了,这可是我萧溯的独家狼嚎,外面想听还听不到呢,您这五文钱花的很值!”萧溯接过钱,眉开眼笑地将钱揣进怀里。

“等等!您不会是想靠这五枚铜钱抵加班费吧?门都没有!”他数钱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是一脸的警惕地后退。

程朝看着他那副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加班费少不了你的。”

萧溯咧嘴笑了起来:“我就知道郡主您不会亏待我,以后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呵呵。”

萧溯潇洒转身,慢悠悠踱步而去:“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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