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长安城热浪蒸腾,朱雀大街驼铃与叫卖声此起彼伏。
头戴帷帽的程朝轻叩击着腰间太平剑,萧溯玄色劲装看似闲散地倚在酒肆栏杆上,实则与程朝形成掎角之势。
半月前,宫中接连失窃,失窃时竟连守夜侍卫都未察觉异动,程朝主动请缨查案。
“郡主,那小贼又出现了。”萧溯压低声音,指尖不着痕迹地朝人群中一点。
身着粗布短打的男人贴着当铺柜台挪动,眼神在客人腰间的钱袋与掌柜怀中的账本间游移。
“上。”
“遵命,郡主殿下。”
两人不动声色地缀在男人身后,那小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脚步渐渐加快转身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程朝和萧溯对视一眼,立即追了上去。
男人猛地从怀中掏出匕首,恶狠狠地说道:“劝你们别多管闲事!不然老子让你们好看!”
“呵。”
程朝刚要开口,萧溯抢在前面,嗤笑一声:“宫中太监也算男人?”
“你怎么知道!”
男人脸色骤变,握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
“别误了老子的好事!”
小贼被萧溯的话彻底激怒,怒吼挥舞着匕首朝萧溯刺来。
呵来了。
萧溯不躲不闪反而向前迎了一步,那匕首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胸口。
程朝喉间溢出惊呼:“啊!”
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地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啊啊啊,兄长呜呜呜...”
程朝踉跄着扑过去抱起萧溯,泪水瞬间漫上眼眶。
戏还挺足。
她对着小贼喊道:“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围的百姓听到动静纷纷围了过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萧溯,众人顿时炸开了锅。
“杀人啦!快报官!”
“这也太无法无天了!”
很快,闻讯赶来的官兵将小贼团团围住。
小贼看着躺在地上的萧溯再看看周围愤怒的百姓和官兵,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手中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
他只是想吓吓这不知好歹的小子,没想杀人的!
他瘫坐在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他……”
“呜呜呜,我可怜的兄长!”程朝哭哭啼啼搂着萧溯,遮住他衣襟里被刺破的血囊。
萧溯贴着她的耳边,低低笑出声:“郡主,属下要被你勒死了。”
诶,要是把萧溯勒死了,是不是就不用给银子了?
程朝没忍住忽然笑出声,想想不合适,又开始继续哭哭啼啼。
“呜呜呜,我可怜的兄长!”
萧溯:“......”
他看到了啊喂!
官兵将小贼五花大绑带离了现场,程朝依旧趴在萧溯身上痛哭不止,直到人群渐渐散去。
“人已经抓走了,起来吧。”
躺在她怀里的萧溯缓缓睁开眼睛,嘴角上扬:“差点憋不住了,郡主殿下这哭戏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程朝白了他一眼,将萧溯拉了起来:“要不是为了抓住宫中内贼,谁愿意陪你演这出戏!”
她解下帷帽露出那张娇而不媚的容貌,萧溯内心啧啧两声,谁能看出这样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拔剑间横扫千军,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削成这一块那一块的呢。
“殿下,你别一副很嫌弃的表情好不好!属下再怎么说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前些日子,属下去见了几位暗卫好友,他们还笑属下长得这般好颜色,莫不是殿下的男宠呢。”
程朝嫌弃地皱了皱眉:“那你如何回答的?”
萧溯嬉皮笑脸道:“属下一下子就把他们的脑袋全削了,在他们临死前还好心肠的告诉他们,属下可是老实巴交打工的正经长安好少年。”
“啧。”
两人拍去身上沾着的尘土,淡淡的倦意凝在眉间,沿街商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皆化作穿堂风掠过耳畔。
“郡主殿下这眉间的愁绪,莫不是要化作夏雨淋湿长安城了?”萧溯捡起路边摊贩的玉簪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开口。
程朝平视前方交错的人影,轻声道:“萧溯,你未免太关心主子的事了。”
“哎呀,属下也是关心郡主。”萧溯将玉簪放回漆盘,青铜镜映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
踏过落花,程朝望向远处巍峨的城楼:“如今我要揪出那些妄图颠覆朝堂的贼人,哪还有心思去想儿女情长。”
萧溯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嘴角噙着促狭的笑:“要说并肩而行,这长安城怕是再找不出比属下更贴心的帮手了。那日郡主在暗巷遇险,是谁飞檐走壁及时救下贵人?比起那不知何处的旧人,属下这护花使者可要称职得多,郡主殿下说是也不是呀?”
他低声道:“至于某些人,不过是长安千万盏灯火里,早该熄灭的残烛罢了。”
程朝轻笑:“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风花雪月的故事,萧公子若想听,平康坊的歌姬能唱到天明。”
萧溯挑眉一笑,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不过是见郡主方才哭戏太过逼真,想着或许是借题发挥,拿我这假死之人缅怀旧情罢了。”
他躲过程朝挥来的拳头,笑着跑开:“走啦郡主,听说东市新开了家胡姬酒肆,美酒配佳人,可别辜负了这好时光!”
琵琶声裹挟着葡萄美酒的醇香,程朝追着萧溯的脚步踏入酒肆。
“二哥?”
程忠仲斜倚在栏杆旁,酒肆琉璃灯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平静自若的面容不见往日的倦怠,他修长指尖捏着银箸将一颗葡萄喂进笼中白羽鹦鹉嘴里,笼架下的香炉飘着袅袅沉香。
程朝提裙上楼的手一顿旋即款步上前,唇角噙着笑嗔怪道:“二哥好没道理,竟私藏了这等好去处,也不早些唤我同来消遣。”
“这长安的日升月落,繁花灯火,阿阳若是细细瞧来,处处皆有妙处。”程忠仲用帕子轻轻擦拭鹦鹉尾羽,目光始终落在笼中鸟儿身上。
“金吾卫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楼下忽然传来金吾卫的厉声呵斥,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响惊得酒肆内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金吾卫此番来势汹汹,究竟所为何事?
“镇岳王即将入长安,金吾卫例行巡查罢了。”
程忠仲神色未变,慢条斯理地将鸟笼挂回原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笼丝上轻轻叩击,鹦鹉便扑棱着翅膀唱起小调,清脆啼鸣堪堪盖过楼下的嘈杂。
“阿阳,你身处长安中,切记有些事不必追得太紧。”他端起酒盏轻抿,表面的涟漪映出他平静无波的面容,瞧不见半分情绪。
程朝看着二哥低垂的眉眼,他这话究竟何意?
程忠仲话音落下的刹那,酒肆内气氛陡然紧绷。
“老子犯了什么王法!凭什么抓我!”
黑衣汉子怒吼掀翻酒桌,抽出胡刀与金吾卫对峙。
金吾卫手中长枪直指汉子咽喉:“大胆狂徒,竟敢拒捕!”
“都别过来!不然老子先宰了她!”汉子满脸横肉扭曲,拽过尖叫的侍女刀刃抵住她脖颈。
侍女尖叫:“小姐,小姐救命!”
人群中一抹鹅黄身影踉跄着摔倒,正是齐家小姐齐灵。
“晚娘...”她本就体弱,此刻脸色煞白如纸吓得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小姐?”
汉子眼中闪过阴狠,他甩开侍女揪住齐灵的发髻:“让开!否则我要这娇滴滴的小姐血溅当场!”
“放开她!”
程朝正要出剑,萧溯拦住她:“郡主莫急,金吾卫有分寸。”
汉子拖着齐灵步步后退撞上一旁的酒架,陈年佳酿哗啦啦倾倒而下,刺鼻的酒香混着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砰!”
程忠仲一直安静地站在二楼,此刻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攥着栏杆,瞳孔因恐惧而剧烈收缩。
嗬!
眼前混乱的场景竟与三年前岚洲那场浩劫如出一辙,冲天的火光中,金木将军一家老小被叛军残忍屠戮,满地皆是断肢残臂,年幼的孩童被高高挑起,鲜血顺着枪尖滴落……
“二哥!”程朝发现了兄长的异样想要上前搀扶,被程忠仲挥手制止。
“......”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那夜的惨叫、哭喊、求饶声都在他耳边回荡。
他仿佛又看到了金木将军被砍下的头颅,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在控诉他的无能。
“谁都不许动!”
汉子的咆哮将程忠仲拉回现实,他望着齐灵苍白的面容恍惚间竟与金木将军年幼的女儿重叠,冷汗顺着他的脊背滑落,他感觉呼吸愈发困难。
金吾卫将领面色阴沉,示意手下慢慢围拢:“放下人质,你还有活路!”
汉子疯狂大笑起来:“活路?我全家都被朝廷逼死了!今天我就算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说着,他手中的刀微微用力,齐灵雪白的脖颈顿时渗出一道血痕。
“小姐!”
不能再让悲剧重演,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死去。
程忠仲的厉喝:“住手!”
齐灵惊恐转头,是他?!
羽毛如出鞘的暗器破空而来,刹那间,汉子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捂脖子,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
“你……你……”
他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轰然倒地。
酒肆内陷入死寂,唯有程忠仲手中的鹦鹉悠然鸣叫,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杀的好,杀的好。”
玄色靴底碾过满地狼藉,目光扫过众人惊恐的面容,最后落在齐灵苍白的脸上。
那双方才还充满恐惧与痛苦的眼眸如深潭般冰冷,没有半分温度:“齐家小姐受惊了。”
程朝怔怔望着兄长,刚刚那个被心魔折磨得虚弱不堪的人,转瞬以如此凌厉果决的手段取人性命。
金吾卫上前一步,敬畏开口:“神武卫大将军。”
“此人意图伤害朝廷命官之女死有余辜。”程忠仲淡淡开口,随手将鹦鹉放回笼中,动作轻柔得仿佛方才杀人的不是他。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染血的衣袍,眼中闪过厌恶:“命人收拾干净,莫要扰了酒肆清净。”
“是。”
齐灵双腿发软险些跌倒,被贴身侍女眼疾手快扶住。
胡姬酒肆内残羹狼藉未清,她看着程忠仲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方才的生死一线间,是他救了自己,可此刻他身上散发的寒意又让自己不寒而栗。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齐灵福了福身,声音仍在发颤。
他淡淡吐出一声“嗯”,墨玉般的瞳孔未起半分涟漪,微微颔首便要离去。
齐灵望着那道颀长身影,提裙追出两步:“将军!”
“幼时母亲带我去观凯旋之礼,那时将军身披玄甲得胜归来的模样,至今仍刻在灵儿心底。”她攥着汗湿的帕子,强压下心头战栗。
“那日灵儿被人挤落城楼,若不是将军飞身上前……”
程忠仲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
当年,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程忠仲打断她的话:“齐小姐千金之躯,无需记着陈年旧事不放。”
齐灵固执地挡在他面前,杏眸中泛起盈盈水光:“长安城都道程夫人正为将军遍访名门闺秀,齐灵岂敢存攀附之心?”
她扯开腕间的红绳,露出内侧淡青色的疤痕:“这道疤是那年坠楼所留,每当灵儿因疾病万念俱灰时,就会想起这条命是将军所救。”
“将军,这世上有人因您而有勇气活下去。”
“知道了。”
程忠仲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转身时袍摆扫过地上的残酒。
“......”
程朝与萧溯对视一眼,悄然跟上。
萧溯戏谑道:“郡主,你二哥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卑不谋尊,疏不谋戚。”
萧溯低笑着快步跟上,靴底踏碎满地月光:“郡主莫恼,属下不过是瞧不得美人垂泪。”
“将军心魔深重,旁人纵有千般好意,终究是隔靴搔痒。”
他忽地敛了笑意,目光望着前方程忠仲僵直的背影,语气难得郑重。
“唯有执灯者方能自渡。”
程朝脚步微滞:“萧溯,你既非亲历者,又怎知他在暗夜里如何辗转?”
萧溯闻言抚了抚心口,作势委屈“郡主这话说得冤枉,岚洲十万冤魂泣血,长安城谁人不知?”
“萧溯。”
少年身形一顿,慌忙拱手作揖赔笑:“郡主息怒!属下这张祸从口出的嘴,该打该打!”
“说起来,属下倒有桩趣事。昔年属下曾被困檀木匣中,啧啧四壁密不透风,任我如何捶打,唯有回声空荡荡撞回来。”
萧溯轻笑:“那暗无天日的时辰里,恍惚听见有人说要拿属下去换功名利禄。那时我便明白我这条贱命,不过是他人攀附青云的垫脚石。”
程朝凝视着他单薄的肩线,忽觉夜风穿堂而过,带起几分刺骨寒意。
光影将他的面容割裂成明暗两半:“当属下拼尽最后气力撞开箱盖,扑面而来的不是天光,而是尸臭。那些妄图卖我求前程的人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死人堆里还有个手指都僵硬了还死死撑着眼睛,直到见我睁眼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少年的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底却淬着寒星:“您瞧,人都死绝了,我满腔恨意又该往何处去?”
“萧溯。”
程朝上前半步,认真看着他:“一点都不好笑。”
“……”
心尖骤然颤动,萧溯不由后退半步。
“回去了,过几天还要迎镇岳王的使者入长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