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素手轻颤欲抚上徐琅玕染血的面颊,血布条随抬手动作崩裂,新血迹在纱布上晕开。
“疼......”她喃喃着,眼中泛起泪花。
“别动,我这就找大夫!”
徐琅玕慌忙按住她欲抬的伤臂,转身便要唤人被她死死揪住衣摆。
“别走!”
那力道虽弱竟带着失而复得的惶恐,似那年乞巧节遇刺她攥着他的衣角。
郡主...
阿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程朝望着徐琅玕的眼神。
怎么会?!
那分明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望着心上人时才有的眷恋。
可郡主明明恨透了徐家,恨不得剜了徐家满门心肝!
“郡主,您......”阿秋抖着嘴唇试探。
程朝缓缓转眸,眼尾泛红的模样倒像只懵懂幼鹿:“你是......何人?”
“郡主,我是阿秋啊!您从小伺候到大的阿秋!”阿秋声音颤抖,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阿秋?”程朝拧眉喃喃,太阳穴突突跳动。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转瞬间,金銮殿上的血光、密室里的剧痛都化作青烟消散。
她抓住徐琅玕冰凉的手将脸颊贴在他掌心,仿佛他是这混沌世界里唯一的依靠。
“琅玕,我......我记不起来了......”
她哽咽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只记得你......”
“......”
喉间一阵发紧,目光落在染血的手腕,想起昨夜她咬着牙说要将徐家挫骨扬灰的模样。
那些恨意都沉入忘川,唯余这般依赖的眼神,这眼神...比断筋之刑更教他心肝俱裂。
“记不起来便忘了吧......”
他既为程朝醒来而欣喜,又因她遗忘了仇恨与痛苦而愧疚。
“阿阳,往后岁岁年年,我便是你的眼,你的剑,你的记忆......”
相拥的人影映于墙上,恍若重绘了年少时初遇的模样。
“女医音微拜见大人。”
徐琅玕为熟睡的程朝掖好被子,女医音微俯身查看程朝腕间翻卷的伤口,指尖搭在其腕脉处,面色陡然凝重。
“大人,郡主心力交瘁,剧痛伤了魂识,只需调养气血,待经脉愈合记忆或可......”
“可有法子让她永不恢复?”徐琅玕冷言打断,绯色袖口下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音微手中的银针盒险些跌落,抬眼望向这位素来冷静自持的徐家公子,他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漩涡,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风采。
强行阻断记忆,与谋财害命何异?
阿秋扑来,枯瘦的手狠狠推开徐琅玕:“无耻!你竟想让郡主做个痴儿!”
药箱里的当归气息混着血腥弥漫屋中,音微攥紧药杵,她瞥见榻上程朝苍白的睡颜。
数日前还见这位郡主在街头仗义执剑,如今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嬷嬷,她若记起所有,唯有死路一条。”
徐琅玕抬眼看着阿秋,深邃的眸底灰暗:“徐家不会容她,朝堂不会容她,甚至...”
“就连她自己也不会饶过自己。”他顿住话语,转头望向沉睡的程朝,眼神忽而温柔又残忍。
窗外惊雷炸响,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他的面容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阿秋掩面痛哭,苍老的呜咽声里带着绝望:“她若知道自己被废了武功,定会恨透这副残破的躯壳!”
音微捏着被冷汗浸透的药方,羊皮纸上的字迹晕成墨团。
她如何能说,九阳郡主程朝能熬过断筋之刑,全凭着一股求死不得的执念?
音微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字句裹着冰碴:“大人,郡主不再受刺激,或可保记忆长封。”
这侯门深宅,终究成了困鹤的金笼。
待来日真相浮出水面来,被蒙在鼓里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
蝉鸣初夏,徐琅玕行三加之礼,缁布冠、皮弁、爵弁依次加于发间,玄色襕袍随着仪程轻摆,玉带环佩叮咚作响。
“徐大人年少有为,这表字当真是般配!”
“徐相教子有方,日后必是朝堂栋梁!”
徐琅玕,表字玉。
指尖无意识探向腰间,触及空荡时寒意沁入肌理,程朝望着掌心交错的细纹,恍惚间耳中似有宝剑悲鸣闪过。
本该握住剑柄的手,此刻攥着一方素帕。
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是下意识摁向腰间,就好像这里原本是有什么东西的...
正出神间,礼乐声骤然激昂,徐玉已完成三加之仪,手持青玉笏板向宾客颔首。
“郡主怎在此处?”阿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程朝回头,嬷嬷望着徐玉的眼神中,既有痛惜又有怨愤。
“嬷嬷,我总觉得......”
程朝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蹙眉低语:“我与他之间该有更重要的事,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郡主且安心养病,旁的......莫要多想了。”阿秋别过脸去,苍老的手紧紧攥着帕子。
哎。
此时,徐玉已缓步走来。
新束的玉冠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冠冕上的东珠流转华光,偏生那眼底凝着化不开的阴霾。
他不顾宾客目光,径直握着程朝的手:“阿阳,风露侵体仔细着凉。”
“琅玕,你很累吗?”程朝指尖抚上他眼下青黑,鬼使神差问到。
徐玉身形微僵,反手将她冰凉的手按在心口:“没有。”
心跳震得她指尖发麻,那刻意上扬的尾音终究掩不住沙哑的颤意。
礼乐再起,宾客们簇拥着徐玉返回正厅。
就这么...走了?
“嬷嬷,我们...”
以往时刻紧随的声音没有应答她,程朝疑惑转身,不知何时阿秋已经离开了她身边。
“三少夫人,二公子有请。”
冷不丁的声音惊得她浑身一颤,暗角转出的青衣丫鬟垂首敛衽,裙裾沾着草屑。
“二哥?”
正犹豫间,远处假山后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丫鬟神色骤变,抓住她的手腕:“三少夫人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诶?”
不等程朝反应,她已被拽得踉跄前行,裙裾扫过沾露的草丛。
还没和徐琅玕说呢!
“到了,夫人。”
丫鬟拽着程朝拐入宗祠,烛台上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满墙牌位的如无数双幽瞳冷冷凝视着她。
脊背发凉,程朝尚未站稳,身后便传来折扇轻叩之声。
“弟妹,今日是琅玕的弱冠之礼,他这么宠爱弟妹,弟妹可有给他准备礼物?”徐琅珩摇着描金折扇踱出阴影。
往日里她见着徐琅珩总要绕着走,此刻避无可避,掌心下意识抚过旧伤未愈的手腕,那里传来阵阵刺痛,宛如有寒刃划过经脉。
“我...尚未想好。”
她垂眸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发间步摇在夜风里轻晃,徐琅珩眼底的阴冷愈发清晰。
“那正好,我替弟妹备好了礼物。”
宗祠大门闭合的刹那,程朝腕间银铃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
徐琅珩负手立于供桌前,指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檀木牌位:“弟妹可知,为何琅玕总将你护在琼琚阁?”
程朝盯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太阳穴突突跳动。
“二哥,我还有事...”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被身后丫鬟钳住手腕,丫鬟的力道大得惊人,生生在她腕间勒出红痕。
“弟妹,令尊临终前还在骂琅玕痴心妄想。”
徐琅珩指尖轻挑,红绸轰然坠落,五块崭新牌位赫然入目。
“弟妹,熟悉吗?”
礼乐声穿透朱墙,徐琅珩拿起供桌上的铜爵,冷酒泼在牌位前,酒水顺着程天云三字蜿蜒而下,宛如血泪。
“他说程家女儿要嫁的是镇岳王。”
徐琅珩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酒渍:“弟妹你可还记得那老王爷年逾五旬,府中姬妾二十有余......”
阿阳,他们妄图拿我妹妹换一时苟安,兄长纵死也要为你谋个太平。
“嘭!”
头好疼...程朝踉跄后退,撞翻身后的烛台。
“程天云、应琼华、程忠伯、程忠仲、忠伯叔...”
火苗在青砖上跳跃,映得牌位上的金字愈发猩红。
“琅玕为了见你一面,险些被程家侍卫乱箭射成筛子。”
徐琅珩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若非我及时赶到,他早已曝尸程府角门。”
“弟妹不是总说要护着琅玕?今日便是报仇的好时机。”
他举起一柄开刃的桃木斧,递给她眼前。
九阳郡主是否真失忆,一试便知。
“什么...”
程朝盯着斧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想起徐琅玕眼底的血丝,想起他为自己披衣时的温柔,又望向牌位上陌生的名字...
阿阳,别害怕,有大哥在…
阿阳,你长大了…
阿阳,二哥走了…
阿阳,阿娘在呢…
阿阳,三哥替你扛着…
好疼!
她的头好疼!!!
记忆与现实在脑海中撕扯,疼得她跪倒在地。
“怎么?下不了手?”
徐琅珩从袖中取出一炷线香,青烟袅袅飘向程朝:“二哥帮你。”
脑中顿时轰鸣,眼前浮现出徐琅玕被箭雨穿透胸膛的画面,血腥味涌入鼻腔,仿佛回到某个腥风血雨的夜晚。
“九阳郡主殿下,劈开它!”
徐琅珩将斧头塞进她手中:“程家害得琅玕险些丧命,你若还念着夫妻情分......”
“嗬...”
程朝木然地举起斧头,看着寒光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
“程朝!劈开它!””
阿阳!不要!!!
记忆中某个声音在呐喊,让她放下武器。
阿阳...
可徐琅珩的话语渐渐压过了那些声音:“弟妹啊,琅玕至今还在为程家的罪行赎罪呢......”
阿阳...
斧柄的沉香窜入鼻腔,程朝瞳孔倏地收缩,寒光里映出两张脸。
目眦欲裂的徐家三少夫人,与剑架在徐琅玕颈侧的九阳郡主...
“嘭!!”
桃木断裂声惊醒了她,第一块灵位早已劈成两半。
“哈哈哈哈...继续!”
木屑飞溅间,程朝仿佛听见有人在哭嚎。
阿阳...
“嘭。”
木屑飞溅划过脸颊,竟与记忆中箭矢破空的感觉重叠。
“嘭...”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机械地劈下第二斧,第三斧......
阿阳...
直到五块牌位尽数成了碎木,她松开斧头瘫坐在满地狼藉中,双手沾满木渣与冷汗。
“哈哈哈哈!劈得好!”
徐琅珩的笑声混着线香的气味,在宗祠内回荡。
“好!好!”
徐琅珩捡起一块刻着程天云的木片:“一会我便将此事告诉琅玕,让他看看自己心爱的夫人是如何给他报仇雪恨的。”
“咳!”
程朝望着自己沾满木渣的双手,突然剧烈干呕起来。
“轰隆隆!”
惊雷在天际炸响,狂风卷着牌位碎木,烛火霎时扑灭。
“徐琅珩你这畜生!”
林愫跌跌撞撞冲进宗祠,她扑到满地木屑中将干呕不止的程朝揽入怀中。
指尖抚过程朝染血的掌心时,声音几近泣血:“你怎敢用药迷她心智,竟让她亲手劈碎至亲灵位!”
徐琅珩摇着折扇慢悠悠后退半步,嗤笑道:“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程家害得三弟险些丧命,弟妹她不过是为夫婿报仇罢了。”
心好疼...
谁能救救她...
她好疼!
骨髓里似有火炭在烧,喉间泛起铁锈味,程朝挣扎着攥住林愫的衣领。
“好疼...”
华裙裾下,脚踝处缠着粗重的铁链,她步履踉跄间听不到锁链响动,显然被裹了厚厚的布条。
“你既如此恨她,为何不干脆杀了她?偏要这般折辱!”林愫抱紧怀中颤抖的人,抬头怒视徐琅珩。
“呵。”
徐琅珩冷笑一声,檀骨折扇抵住林愫咽喉,顺着颈线滑落至锁骨擦过肌肤:“我还没问你,好端端的,谁准你踏出冽锋院半步?”
他指尖骤然用力,林愫素白的脸颊瞬间起红痕。
林愫偏头挣开:“你答应过的。今日是偃儿生辰,你说过会让我见他。”
“呵,我还说过让你多陪陪女儿,你怎的全当了耳旁风?”徐琅珩折扇重重敲在她肩头,他俯身逼近。
“林愫,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满心满眼还是只要那个野种。”
林愫低低笑出声:“野种?呵,我的偃儿生于明媒正娶,他清清白白从不是野种。”
她仰起沾着血渍的脸,瞳孔里燃着玉石俱焚的决然:“徐琅珩,你莫不是忘记了当年令堂私通伶人之事?整个长安谁人不知你这野种身世,连同你的女儿都是野种。”
“呃!”
青筋暴起的手扼住她咽喉,偏执怒火翻滚,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徐家血脉,自你那风流成性的祖父起,便是卑贱无耻的。”
林愫艰难喘息着,咬牙切齿道:“你就是个野种,连同你的女儿,我多看一眼你们都觉得恶心无比...”
“我让你住口!”
徐琅珩骤然将她重重掼在供桌角,檀木撞碎声混着程朝微弱的呻吟,鲜血顺着林愫的嘴角蜿蜒而下。
“放开她!”
程朝扑上去齿间狠狠咬进徐琅珩虎口,腥甜的血味在口中蔓延,徐琅珩吃痛松手。
“呃!”
林愫伏在她肩头剧烈呛咳,程朝护着林愫跌撞后退。
“咳咳...”
徐琅珩抹去虎口血迹:“呵,弟妹,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
“徐琅珩!”
程朝抄起地上的桃木斧对准他,握剑斩杀奸佞的手此刻握斧时不住发颤:“让我们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