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复深吸了一口气,撩起热水往她脚踝上浇。
的确是没有碰,却比碰了更带着一股莫名的涩情。
二人都是硬着头皮坚持,最后看似面不改色,其实都出了一身的汗。
沈雾匆匆擦干了脚滚进床里,扯下青色帷幔喝道:“拿盆滚出去!”
容复端着木盆来到庭院,晚风吹过,拂去那些意乱情迷,他眼里的神色渐渐清醒。
流心接过木盆,“我来倒水,督主去休息吧。”
“嗯。”容复叫住要走的流心,面色如常的问她:“府里哪有井?”
流心:“后院有一处,督主要做什么?要打水的话可以去膳房的水缸里取。”
“不是打水,多谢。”
容复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下,流心没有在意,转身去倒了洗脚水。
等回来时她也正巧和容复撞见,他发梢带着沁凉的水汽,身上的衣裳也有解过的痕迹。
流心一愣,“督主去沐浴了?后面井里可是冷水,下人有沐浴的地方,在前院的下人房。”
“嗯。”容复淡淡应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进了耳房。
似乎是那晚的事都令二人有些尴尬,沈雾那之后没再折腾容复,二人也恢复了平日你讽一句我怼一句的相处模式。
……
转眼已至五月,午后暖阳漏过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铺下如金箔一样的斑点。
沈雾午睡刚醒,浑身透着一股慵懒,容复看着她就想起那只常在宫内出现,趴在长街上晒太阳的狸奴。
连那双眼睛里的傲慢和骄矜,都和那只爱斜眼看人的猫没什么两样。
想着,容复不知何时弯起了嘴角。
沈雾换了身衣裳,点了容复说:“你跟本宫走。”
穿过王府的九曲回廊,青石板路蜿蜒入王府深处,苍翠竹影间忽现粉墙黛瓦,朱漆门扉半掩,琅琅读书声从馆内传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稚嫩的童音整齐划一,穿着灰布长衫的老夫子神情严肃,正背着手在孩子们身旁穿梭,手中戒尺不时轻点走神的孩童,二十来个孩童正襟危坐,他们穿的都是洗到发白的粗布短褐,却掩不住认真诵读时亮晶晶的眼神。
最前排的两个身影尤为显眼。
小福宝端坐在椅子上,他虽发不出声音但也在努力跟读,软玉般的脸蛋绷得严肃,看着像个小大人似的,桌下小短腿却在慢悠悠的晃悠,发间散落的碎发垂在泛红的耳尖,煞是可爱软萌。
而他身侧的裴显,虽捧着竹简煞有介事地张合着嘴巴,目光却早已黏在外头乱飞的蝴蝶上,视线随着蝴蝶飘来飘去,心思也早就飞出了学堂。
月洞门下,沈雾看了须臾,对容复说:“这是本宫着意建起来的家学,你觉得比之外头的如何?”
容复看着窗下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沉默片刻说道:“公主用心良苦。”
“本宫前阵子收到了各地递上来今年乡试的报考名册。”
沈雾缓缓道:“父皇还在时,本宫就已经开了女子也能科考的先例,但这么多年过去,入试的女子只有那么几个,朝中依旧是一名女官也没有。今年的名册里也只有一名。容复,你说这是为什么?”
“……”
“因为‘男子为官,女子持家’的观念,早已像盘根错节的古树,深植在世人心中。”她自顾自道。
“这些年,本宫在各州府开设棉纺局、刺绣局,以减免徭役赋税为饵,逼得商户不得不雇佣女工,让女子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本以为这样能让更多女子看到希望,踊跃参加科考,可终究是收效甚微。”
“看来想要彻底改变,就只有从根上开始,让她们从小就知道,她们一样可以凭本事与男人平起平坐。”
沈雾笑着看向容复,眸色如炬:“你们都反对本宫摄政,因为你们害怕本宫。”
“本宫的声名越响亮,你们这些男人就越觉得没面子,你们反对本宫,从不说本宫政绩哪里做的不好,只一味攻击本宫是女子,那本宫非要以女子之身压在你们头上。”
“这天下从不是只由男人说了算,也不是女子就必须相夫教子,这社会起初也是母系氏族,男人得了政权开始一步步削弱女子的能力,以女则女戒为枷锁,束缚女子和男人一样获取教育的机会,把女人变成依附男人的装饰品,本宫会改变这一切。”
沈雾眼里的坚毅和斗志如刺眼的艳阳,容复愣愣看着她,耳畔传来如鼓鸣一般的心跳声。
他喉中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雾瞥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本宫知道沈括叫你盯着本宫,书房里那些奏疏,想必你已经看过了,你可以告诉他,本宫马上就会开立女官制度,开设科考特设恩科,广招女官。他若想跟本宫作对,本宫也可奉陪到底。”
容复长睫扇动,他不躲不闪的对上沈雾的眼神,缓缓说道:“欲速则不达,前几次科考没有一名女子中第,公主为女子特设恩科,最后只会惹来流言,和天下举子的反对。”
“流言何所畏惧?本宫身边就从没少过流言。”
沈雾大步朝前走去,容复目光审视的看着沈雾的背影,过了半晌才跟上前。
学堂内,老夫子正点人起来单独背方才的千字文选段,小姑娘背的十分流利,老夫子满意点头。
又朝边上看去:“裴公子,你来继续往下背。”
裴显站起身,嘴唇蠕动,憋出一句:“她背到哪里了?”
学堂内窸窸窣窣的笑,夫子:“都住口!不可嘲笑同窗!从‘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开始。”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始制文字,乃服……”
裴显眼珠滴溜溜乱转,突然如卡了壳的纺车般重复起来。
窗外的蝉鸣都压不住学堂内此起彼伏的窃笑,小福宝急得直拽他袖子,却被裴显猛地甩开。
老夫子抄起戒尺,却是对小福宝说:“掌心伸出来!”
小福宝红了眼眶,他乖乖站起身,白嫩的手心朝夫子递了过去。
夫子捏住他的手,板着脸说:“你是公子的伴读,他走了神你却不提醒,这板子你挨得冤不冤?”
小福宝摇了摇头,一手板下来,小福宝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他痛的发出抽吸声,其余孩童却见怪不怪。
裴显还捂着嘴偷笑,“夫子,你要打重一些,不然他可记不住!”
夫子手高高抬起,正要落下,一声怒喝响起:“住手!”
堂内孩童低呼:“是公主殿下!”
夫子慌忙松开小福宝,“公主……微臣给公主请安!”
沈雾将小福宝拉到身旁,小福宝仰着小脸看着她,那蒲扇似的睫毛被泪珠沾满,将眼睫糊成一片,清亮黝黑的大眼睛此刻通红一片,那眼里的惊喜眷恋和委屈,都叫沈雾很不是滋味。
挂在腰间搁着平安符的荷包似乎都在发烫。
她冷脸看向孟夫子。
“本宫请你来传道授业解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公主,琢玉、琢玉是公子的伴读,却不尽伴读之职督促公子学习,微臣才会如此,微臣是、是事出有因。”
“那你心虚什么?”
沈雾沉声道:“流心。去查府里是不是有人给他塞了东西,查到立马来回本宫。”
“是,公主。”
“公主,公主微臣没有啊……”
没多久流心便回来了,将一张地契交给沈雾:“公主,从他房里搜出来的,奴婢记得这曾是许家的铺子。”
“公主!”孟夫子瞳孔一缩,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噗通一声跪下,苦着脸说:“是,是许夫人叫微臣做的,微臣,微臣也是不得已……”
“带走。”沈雾声音冷的刺骨,“放话出去,满京城谁敢请他教书,便是跟本宫作对。”
孟夫子如坠冰窖,被拖走时还大喊:“公主饶命啊公主!微臣知错了——”
沈雾犀利的目光朝裴显看了过去,裴显缩着脖子,突然大哭:“娘,娘我错了,这都是祖母教我的。”
沈雾冷声道:“课堂上走神,不敬师长,不友爱同窗,反倒拿身份压人。裴显,你真是越发长能耐了!”
裴显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委屈涌上心头,他哭嚎道:“你、你不是我娘亲!娘亲不会这样对我,呜呜,我要祖母,我要爹爹,呜呜,爹爹……”
他朝外头跑去,却被容复拦住了去路,沈雾大步上前,抓着他肩头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裴显哭的更加厉害,嘴里直喊着‘祖母祖母’。
“放开我的显儿!”
说曹操曹操到,许氏一身素缟从庭院冲了过来,蛮横的闯进学堂,把裴显拉进怀中。
裴显在她怀里嚎啕大哭:“祖母,母亲打我!她不是我母亲!我不要她做母亲了。”、
许氏摸着他通红的脸蛋,怒火中烧的看向沈雾:“你好狠的心啊!这可是你的亲儿子!”
沈雾正吩咐流心把其他孩子都送出去,闻言回眸,神色冷戾的看着许氏:“你买通孟夫子欺凌琢玉,本宫还没去找你的麻烦,你自己倒是送上门了。”
许氏表情一僵,把裴显抱进怀里,“什么买通,我从没做过那样的事!”
流心:“夫人就别死鸭子嘴硬了,这是您给孟夫子的房契,往后他是用不着了,您自己收着吧。”
那张房契纸轻飘飘落在许氏跟前,她心虚的不停眨眼睛,开始没理搅三分。
“就是我做了又如何。我也是为了显儿。长公主,就算你是长公主,可你也是显儿的母亲吧,你莫名找个什么伴读,对他比对你亲儿子还好,你是什么用心!”
许氏抱着裴显开始哭:“我可怜的孙儿,你娘真是好狠心啊!”
“呜呜,祖母!”
二人一哭声更比一哭声高,哭的沈雾脑仁生疼,她厉声喝道:“住口!”
许氏和裴显都被吓得一抽,哭声顿时停了。
沈雾冷冷看着她,缓缓道:“本宫为何如此,你比本宫清楚。”
“你……你什么意思……”许氏顿时僵在了原地,从头凉到脚。
沈雾却不再言语,“把裴显和许氏带回去。裴显不敬师长,欺辱同窗,明日起每日晌午在庭院面壁,诵读千字文两刻钟,何时把千字文全篇背出来,何时才可以不站。”
“不,我不要!我不要背!”裴显扯着许氏的衣裳,见她不理自己,又朝着沈雾扑去。
“娘亲显儿错了,显儿错了——”
流心拦腰将他扛在肩上带了出去,许氏回神,目光畏惧的看了眼沈雾,慌忙转身追了出去。
事情处理完,沈雾才想起小福宝,她四下看了看,发觉身后有人扯着自己。
一回头,小福宝粉糯的拳头紧紧攥着她的裙裾,像只扒住主人衣袖的奶猫。
他仰起的小脸沾着未干的泪痕,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黝黑的眸子湿漉漉的,怯生生的依赖与小心翼翼的欣喜交织成柔软的涟漪,仿佛只要沈雾轻轻一唤,就会立刻扑进她怀里。
见沈雾低头,小福宝慌忙松开手,手指局促的搅在一起,低下头耳垂泛起樱花般的粉色。
沈雾心口软了软,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了,没事了……”
她轻轻捧起小福宝的手,那小手掌只有她手心那么大,掌心肿起泛着紫红,沈雾心口猛的跳了跳。
“去拿红花油来。”
“给。”
容复走上前,将红花油递了过去,沈雾惊讶他贴身带这种东西,容复淡淡道:“我刚叫人拿来的。”
沈雾:“多谢。”
她急于训人,竟忘了小福宝的手需要上药。
容复立在一旁,看着沈雾动作生疏的给小福宝揉捏掌心,方才凌厉肃杀此时化为绕指柔,容复眼里闪过一抹暗色。
沈雾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倒是比她的亲儿子还亲。
容复多看了小福宝几眼。
比起上次见,这孩子被养的好了许多,脸上有了婴儿肥,身上也圆润了,像个剥了壳的鸡蛋,软萌又乖巧。
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似乎,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