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正街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雷宜雨站在仓库铁皮棚下,手里捏着刚被海关扣留的报关单。雨水顺着棚顶裂缝砸在纸上,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蓝,像极了那台被扣在码头的苏联立式车床的油漆色。
“狗日的周瘸子!他表舅在海关当差,故意卡咱们的机床!”
彩凤攥着算盘的手指发白,账本上红笔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这批东欧机床是雷氏进军精密加工的关键,光是预付定金就占了现金流的三成。老吴灌了口枝江大曲,酒气混着铁锈味喷在报关单上:“宜雨,要不……找侨办张主任走走关系?”
雷宜雨没急着回应,弯腰从痰盂底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机械工业报》,上面赫然印着则小新闻:《苏联解体前夕,部分工厂低价抛售设备》。角落里新加入的武钢八级钳工马德胜突然出声:“雷老板,这玩意儿……能拆吗?”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报纸上的机床照片,眼底闪着精光。
哑巴张“啊啊”比划着,突然从工具箱底层翻出本《军工设备拆解手册》,泛黄页面上画满红蓝铅笔的标注。彩凤眼睛一亮:“马师傅的意思是……咱们报关时按废钢铁申报?”
“不止。”雷宜雨冷笑,指尖点了点手册上被反复圈出的章节,“拆了运进来,再组回去。”
汉口海关的仓库弥漫着桐油和霉变的混合气味。戴着金丝眼镜的查验科长老徐正用放大镜观察机床铭牌,身后跟着的刀疤刘谄笑着递烟:“徐科,这玩意儿绝对超规格,得按精密仪器征税……”
雷宜雨突然推开铁门,身后工人扛着二十个焊死的木箱。“徐科,我们是来提废铁的。”他掀开箱盖,露出扭曲变形的钢架——那台立式车床的立柱已被氧割枪切成六段,齿轮箱散落成满地零件。
老徐的镜片闪过寒光:“这是苏联机床!必须补缴……”
“您看清楚了。”马德胜弯腰捡起块沾油污的铭牌,钢印早已被砂轮磨平,“这就是武钢炼钢分厂的废渣,您要是不信……”他突然抡起大锤砸向齿轮箱,“砰”的一声,铸铁碎片崩到老徐皮鞋上。
刀疤刘刚要叫嚷,哑巴张已经掀开最后一箱——全是武钢的废钢渣,底下压着张《废金属回收证明》,鲜红的公章还泛着油墨香。
汉正街23号仓库后院,暴雨敲打着临时搭起的防雨棚。马德胜带着八个武钢退休技工,正用龙门吊重组机床底座。
“主轴箱齿轮组少了三个齿。”老马叼着烟卷,烟灰簌簌落在苏联原厂图纸上,“狗日的运输队肯定摔过货柜。”
大建抡起扳手就要往外冲:“我找周瘸子的人算账!”
“回来。”雷宜雨从痰盂底抽出半张港币,“齿轮用武钢的渗碳钢重铣,比原装的还耐磨。”
彩凤蹲在零件堆里拨算盘:“雷哥,按废钢报关省了六万关税,但重组成本……”
“值。”马德胜突然打断她,手里的千分尺卡在根扭曲的丝杠上,“你们看这玩意儿——苏联人用钨钢车螺纹,咱们要是换成钒钛合金……”
哑巴张“啊啊”叫着举起个锈迹斑斑的齿轮,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自行车链条。老吴醉醺醺地笑了:“妙啊!用咱们的防锈链条技术改良苏联机床!”
周记茶馆里,周瘸子摔了紫砂壶:“什么?雷宜雨的机床组装起来了?”
刀疤刘哭丧着脸:“大哥,他们不光修好了,还……还改了图纸!”他抖开偷拍的车间照片——那台本该报废的机床正在加工摩托车发动机齿轮,精度比国产的高出两个等级。
“不可能!”周瘸子一脚踹翻茶几,“去!把武钢质检科的人叫来!”
雷氏仓库里,马德胜正用改装的刀头车最后一道螺纹。突然,仓库大门被踹开,武钢质检科长带着人闯进来:“有人举报你们非法改造军工设备!”
雷宜雨慢条斯理地展开《设备改造备案表》,落款盖着机械工业局的公章:“科长,我们这是‘消化引进技术’。”他脚尖踢了踢痰盂,露出半张《科技攻关项目通知书》。
质检科长刚要发作,马德胜突然启动机床。“轰”的一声,刀头划过合金钢,火星四溅中,一个精度达0.01毫米的齿轮滚落托盘——比苏联原厂标准还精确。
“这……”质检科长捡起齿轮,手在发抖,“你们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雷宜雨抓起把钢渣撒在苏联图纸上,“用武钢的钒钛渣改良苏联工艺,顺便……”他瞥见窗外闪过的桑塔纳黑影,“帮国家省了六十万外汇。”
当夜,汉正街地下技术拍卖会。
雷宜雨将改良图纸塞进痰盂,台下坐着广州、温州的机械厂老板。
“底价二十万。”彩凤敲了敲搪瓷缸,“每次加价不得少于……”
“五十万!”
“八十万!”
叫价声此起彼伏。
角落里,大建低声问:“雷哥,周瘸子的人混进来了,要不要……”
“让他看。”雷宜雨望向窗外,暴雨中的长江泛起幽蓝的航标灯光,“等他想明白这台机床能加工什么……”
他故意将半张摩托车发动机图纸遗落在桌上——那上面印着“军工特供”的模糊水印。
远处,周瘸子的桑塔纳急刹在派出所门口,而仓库里的机床正轰鸣着车出第100个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