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避暑山庄万国来朝图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避暑山庄的荷花开得正盛,清冽的风裹着木兰围场的草香,掀动万树园蒙古包外的鎏金幡旗。马戛尔尼使团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轮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栖在松枝上的绿头鸭——这是英国首次以“祝寿”名义来华的使团,却在“跪与不跪”的礼节上,让军机处的大臣们磨破了嘴皮。
和珅捏着译员送来的《使团礼品清单》,目光停在“蒸汽机模型”“望远镜”“燧发枪”几行字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十全宝鼎”玉佩——皇上昨日说“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可这清单上的物件,偏偏透着股子“奇技淫巧”的新鲜劲。
“和大人,皇上召见。”小太监掀开蒙古包的毡帘,里头传来乾隆的笑声,混着玛瑙酒盏相碰的脆响,“让英国佬进来吧,朕倒要瞧瞧,他们的‘万国来朝’图,能画出个什么花样。”
马戛尔尼走进毡帐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胡床上的乾隆。老人穿着月白纱袍,腰间系着条暗纹缎带,比在紫禁城时多了份闲适,却仍有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后的屏风上,绘着康熙朝的《万国来朝图》,各国使臣皆作叩拜状,唯有眼前的英国人,单膝跪地,手按胸口——这姿势让和珅皱紧了眉,却见乾隆抬手示意:“免礼吧,入乡随俗,朕也随随你们的‘俗’。”
“谢陛下。”马戛尔尼用生涩的汉语开口,余光扫过帐内的陈设——黄花梨案几上摆着《四库全书》样稿,旁边的汝窑瓶里插着刚采的野菊,墙角堆着几副猎具,皮面上还留着木兰秋狝的草屑。这与他想象中的“东方帝王”排场不同,倒像个深谙生活之道的老者的书房。
“听说你们带了蒸汽机?”乾隆指了指帐外的模型,铜制的活塞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朕瞧着像个大铜壶,能煮多少茶?”
译员憋住笑,慌忙解释:“陛下,这机器不用人力,能自己带动轮子,一日可行百里,比马车快十倍。”
“哦?”乾隆挑眉,转头问和珅,“咱们的运河漕运,靠纤夫拉船,一日能走多少里?”
“回皇上,顺流三十里,逆流二十里。”和珅心里打鼓,知道皇上这是在比量“人力”与“机器”的优劣,“不过这机器虽快,却需烧煤,咱们天朝有的是人力,犯不着……”
“人力?”乾隆忽然盯着马戛尔尼,“你们英国,可有像朕这样的‘十全老人’?”
马戛尔尼一愣,译员慌忙打圆场:“陛下乃天下共主,‘十全’之德举世无双,我王虽慕陛下圣名,却不及陛下福寿双全、功业盖世……”
这话让乾隆笑了,端起茶盏抿了口——是虎娃从山东捎来的枣茶,甜中带涩,像极了千叟宴上苏老爷子掉在汤里的泪。他指了指案头的《万国来朝图》:“朕的‘十全’,是天下子民的‘全’——你们的机器再好,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吗?能让运河的堤岸不垮吗?”
马戛尔尼听懂了“老百姓”三个字,忽然想起在天津看见的场景:纤夫们赤着脚拉船,背上的鞭痕触目惊心,而岸上的官员却坐着轿子,轿帘上绣着“十全”的暗纹。他忽然明白,皇上口中的“全”,与他们理解的“进步”,终究隔着一片太平洋的距离。
“陛下,我们带来的燧发枪,射程比你们的弓箭远三倍。”副使斯当东忍不住插话,掏出样枪演示,扳机扣动的“咔嗒”声在帐内回响,“若陛下需要,我们可以……”
“够了。”乾隆抬手打断,目光落在帐外的木兰围场,几个蒙古少年正纵马射猎,弓弦拉满时,马尾在风里扬起漂亮的弧度,“朕的弓箭,射的是人心——你们的枪,射的是物件。人心齐了,物件再好,不过是锦上添花;人心散了,物件再强,也是镜花水月。”
这话让和珅暗暗心惊——皇上这是在敲打他们这些“重物件轻人心”的臣子。他忽然想起山东的堤岸,想起巧娘的蚕匾,原来皇上心里的“十全”,从来不是靠蒸汽机、燧发枪堆出来的,而是靠千万个老百姓心里的“齐”。
酉时末,使团退下。乾隆望着他们的马车消失在松林里,忽然问和珅:“你说,他们的‘万国来朝’,和朕的‘十全’,哪个更长久?”
和珅跪地叩首:“皇上的‘十全’,是天授之德,日月同辉——那些洋人的物件,不过是一时新鲜,哪比得上我天朝的礼教伦常?”
“礼教伦常……”乾隆摸了摸案头的银蚕,蚕背上的“民”字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可别让‘礼教’成了幌子,‘伦常’成了借口——就像那蒸汽机,若能用在治水、耕地,何尝不是老百姓的‘全’?”
和珅抬头,看见皇上的鬓角比去年白了许多,却仍有光在眼底闪着——那是看千叟宴老人们时的光,是看虎娃银哨时的光,是看巧娘蚕匾时的光。他忽然惊觉,皇上的“十全”,从来不是封闭的“全”,而是留着一道缝的“全”——这缝里,能看见民间的烟火,能听见百姓的哨音,甚至能容得下洋人的蒸汽机,只要它能让老百姓的日子更“全”。
是夜,虎娃在避暑山庄的书斋里抄录《万国来朝记》,听见窗外传来马嘶声——是英国使团的高头大马,蹄铁上的花纹与赤电的不同,却一样踏在山庄的土地上。他摸出银哨吹了声,惊起几只夜鹭,哨音里混着远处蒙古包的马头琴声,忽然想起爷爷说的“天下之大,皇上心里装着”——原来皇上的“十全”,不是把万国都踩在脚下,而是让万国的光,照进老百姓的日子里,哪怕只照见一角,也是好的。
子时初,乾隆在《御制诗》里添了首新作:“西洋奇器不足夸,十全本在百姓家。莫向深宫寻盛景,且看田间稻欲花。”他望着窗外的星空,想起千叟宴上的银牌、木兰围场的鹿、江南的蚕匾、山东的堤岸,忽然觉得这“十全”的答案,从来不在紫禁城的龙椅上,不在避暑山庄的画图里,而在千万个老百姓的眼睛里——他们眼里映着的“全”,才是真的“十全”。
而马戛尔尼在日记里写下:“这个帝国的君主,沉迷于‘十全’的神话,却看不见神话外的世界。但他对老百姓的在意,又让这‘十全’有了某种动人的真实——只是这份真实,被锁在了运河的堤岸里,锁在了蚕匾的纹路里,锁在了老人的银牌与孩子的哨音里。”
晨雾漫进避暑山庄时,虎娃看见和珅正盯着蒸汽机模型发呆,指尖轻轻划过铜制的活塞,像在触摸某种陌生的温度。而乾隆的蒙古包外,那面“十全”幡旗正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幡角上的水波纹,竟与巧娘蚕匾上的刻纹一模一样——原来“十全”的风,终究是要从民间吹起的,哪怕隔着重重大山,层层宫墙,也会在某个清晨,拂动老百姓的衣襟,带来属于他们的“全”。
这一章,写的是“十全”在东西方碰撞中的裂痕——乾隆的“十全”扎根于农耕文明的“民本”,却在工业文明的浪潮前止步于“守中”,而和珅的“弄权”与虎娃的“民间视角”,恰是这场碰撞的两面镜子。下一章可以写写金川之役的余波,让“十全武功”的“刚”,撞上“民间疾苦”的“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