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国并非小事。
大礼的准备,群臣的册封,该怎么封都是有门道的。
稍微有点不公,那就是为今后的大事埋下苦果。
如今的赫图阿拉城热闹非凡。
按照目前商议的流程,四大贝勒的人员已经确定,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为四大贝勒。
\"四大贝勒\"共同执掌大金国政。
王秀才走在城中。
望着人头攒动的汉人驾着马车进进出出,使劲的咬了咬牙,随即信步登上城墙。
站在高处,整个城池映入眼帘。
“爹,左边的这个区域分别是铠甲制造场、弧矢制造场、仓廒区,另一边则是百姓居住的地方,你看,那就是关帝庙……”
王秀才默默听着。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余令为什么那么恨他了。
这哪里是什么自己以为的茹毛饮血的方外之地,这里明明一个军事重地。
那个庞大的学堂叫启运书院。
余令说的是对的,女真狼子野心,根本就不会安心的居于一隅。
按照这几日自己所见,女真在厉兵秣马,周边的敌人已经被他们打服了,吞并了。
一旦兵强马壮,一定会对大明出手。
王秀才很确信一定会是这样的。
从京城来这里,如果不是有人提醒自己已经出了大明,王秀才还以为自己仍在大明。
一望无际的良田。
在来之前王秀才读过女真的历史。
在明朝初年的时候他们很落后,打猎,挖野山参,收集兽皮等……
然后用这些去跟大明和朝鲜国换布匹,铁锅。
来了这里,王秀才发现,这城外望不到头的土地都是汉人和朝鲜人在种。
这些人都是抢来的,称作农奴,女真人管他们叫做奴隶。
他们女真不参与劳作。
望着汉人为奴,王秀才很想说些什么。
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跟那些人也差不多,自己好像也是奴。
只不过因为有学问,名头上好听一些。
先前的礼贤下士,先前对自己的客气只不过是为了获取自己的信任罢了。
那个启运书院就是自己今后要待的地方。
自己今后要在那里当先生,教授女真的子弟学习大明文化,传授历史知识,让女真人更懂大明。
王秀才读过很多书,他熟悉历史,当下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女真他们如此做,那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名义上是学习历史经验,实际上就是为了知己知彼。
王秀才还以为女真和大明开打是以卵击石。
当看到那一堆堆的骑兵背着火枪呼啸而过的时候,王秀才发现余令说的竟然都是对的。
女真也有了火器,看样子还不少。
“兴儿,你来这里的时间长,你告诉父亲,女真的火器很多么?”
王兴点了点头:
“爹,不瞒着你,他们在研制火器,有匠人在夜以继日的生产,研习!”
“怎么来的?”
“李成梁放弃宽甸六堡的时候手段过于酷烈,不顾百姓的死活,妻离子散,许多匠人对大明由爱生恨逃到了这里,甘心当包衣!”
“为妻儿复仇么?”
“是,如今还有文人在传唱,说什么驱逼人民,渡江潜避,而溺死者千余人,饥冻死者万余人……”
王秀才深吸了一口气又狠狠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格外的重。
王秀才不但将自己打的头晕目眩,还把自己打的鼻血横流。
再次举起手,却发现胳膊被儿子死死地拉住。
“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这样儿子更难受!”
“这一年你过的好么,跟爹说实话!”
王兴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低声道:
“于我们而言这是异地,对他们而言我们是外来者。
在咱们自己家都难免有些不如意,在这里自然要夹着尾巴。
在这他们管孩儿叫狗,汉狗,哈巴狗,奴才!”
王秀才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总以为大明不识人才,自己是怀才不遇。
还想着来这方外之地博些名声,来证明自己是有大才的。
如今……
王秀才突然发现自己看事情不如余令。
余令常说哪有什么怀才不遇,感悟伤怀,明明是自己才学不够。
在万历三十八年的大考,探花钱谦益,榜眼马之骐,状元韩敬他们就没有怀才不遇。
余令说的没错,怀才不遇的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
在大明就算再差,自己也是受人尊敬的秀才公。
来到这个地方,自己的儿子成了狗。
自己这是糊涂成了什么样子,放着人上人的日子不过,主动跑来给人当狗。
“你娘怎么说?”
王兴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支支吾吾的不敢说。
可父亲的样子明显是自己不说便不会罢休,咬了咬牙王兴开口道: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王秀才站起身,他觉得他错了,错的离谱。
余令的那句“先生,如果他们屠戮我大明百姓你该如何自处”在耳边越来越响。
“兴儿,在这里,哪些汉人最受女真信任?”
“有一个叫做龚正陆的很厉害,被努尔哈赤尊为师傅。
他的几个儿子,如褚英、莽古尔泰、阿巴泰以及皇太极,都是他的弟子!”
王兴指着远处的一处豪邸继续道:
“爹,那里就是他的府宅,子女成群,妻妾成群,据说他有万金家产,在这赫图阿拉城是首屈一指的富人!”
“才学呢?”
“大才,据说女真的国书,以及所有回帖都是他写的,就连大汗的书房他都能随意进出,诸多政事都会听取他的意见。”
王秀才眯着眼淡淡道:
“还有呢?”
“还有一个叫刘兴祚,女真语名字“爱塔”,很受大汗赏识,如今跟着大汗的第二个儿子代善!”
王兴还想继续说,却见父亲摆了摆手。
“儿啊,想回大明吗?”
王兴闻言眼睛一亮,忽而眼神黯淡了下来,摇了摇头:
“爹,此时想回都回不去,他们不可能让我走的,只有躺着才能出去!”
王秀才越发觉得自己错了。
他女真要真的是如其说的那样世世代代臣服大明,为什么来容易,想离开的时候却那么的难呢?
大概,是怕大明知道的太多吧!
“孩子听好我眼下说的每一句话,离开了这里不要去京城,直接过晋到陕西府,去了那里找一个叫做余令的!”
王兴不解道:“余令?父亲你的那个学生?”
王秀才脸上露出淡淡的憧憬。
不管余令认不认他,但在他的心里,余令就是他最好的学生,且没有之一。
“他如今是长安府同知,去了就直接报我的名字,我一会儿会写一封信,你记得交给他,他会照顾你的!”
王秀才望着远处,望着那向东的河流。
“到了余家,一定要去找厨娘,见到她先磕头,磕完头报我的名字,然后这辈子好好地呆在长安!”
王兴喃喃道:“厨娘?”
“对,见了她,以姨娘之礼尊敬她,如果见了她的儿子,记着,一定要待他如亲兄弟般,记住了没?”
王兴望着交代后事般的老爹,嘴唇不停的发抖。
“爹,回不去的!”
“孩子,你忘了爹学过几年医术,正统的没学会,歪门邪道倒是学个精通,回去,回去告诉余令做好准备!”
王兴不解道:“做啥?”
王秀才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杀奴!”
“我娘~~”
“不要告诉你娘,不要告诉任何人,别让爹跪下来求你!”
望着像是突然变了个人的父亲,王兴忍不住道:
“爹,你要做什么?”
王秀才笑了笑没说话,擦了擦脸,慢慢的朝着城下走去。
阳光下他的身影好似充满了落寞和悔恨。
……
“阿敏贝勒,王秀才的儿子突发恶疾,死了!”
正在收拾头发的阿敏动作一顿,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这王秀才是谁,皱着眉头不解道:
“王秀才是谁?他的儿子是谁?”
“王秀才就是前日来这里的那个汉人,汉人名字叫王铎,原来是明国京城里一个考了多次没考上的落魄秀才!”
阿敏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
原来是一个秀才而已。
“样子还是要做的,拨一些钱财,命人做一口上好的棺木送去,今后来这边死的汉人读书人就按这个流程走!”
“贝勒,那个姓王的想把儿子送回大明!”
阿敏闻言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儿子来这里多久了?”
“一年!”
“走,我去看看!”
一处小宅院里哭声阵阵,随着一声贝勒爷到,哭声猛地一停。
阿敏抬脚进了院子,见王秀才只是朝着自己拱拱手面露不喜。
按照这边的风俗应该双膝跪地来迎接。
阿敏虽然心生不喜,但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有人看着。
阿玛说,要礼贤下士。
压下不喜,快步走到堂屋里,认真的看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
他面露不舍,慢慢的蹲下身,一边轻抚着死者王兴的手,一边不舍的感叹道:
“都说天妒英才,这……”
王秀才泣不成声。
“王公,你是大才之人,你子当以大礼相待,葬在长白山可好,那是我们的圣山,诸神庇佑……”
王秀才抬起头,猛地跪倒在地:
“贝勒,我离开祖地已经实属不孝,长子死了,我王家的唯一的根苗也没了,求个恩,落叶归根吧!”
阿敏闻言眼神变得凌厉了起来,可语气依旧和善悲痛:
“可王公你的身子!”
“我知道此行千里,我的身子也吃不消,就让孩子他娘,带着三两个仆役送回去,我留在这里继续报恩!”
阿敏松了口气:“如今天热,正是酷暑时,这回去怕是……”
王秀才俯身磕头,砰砰作响:
“请贝勒爷恩准!”
“唉,罢了....!”
阿敏轻轻叹了口气:“人死为大,落叶归根,来人啊,去我府里取一些寒冰来,装进棺椁里,就当我尽一份力吧!”
话音落下,哭声震天,王秀才几欲昏死过去。
直到这一刻,他心里的那点幻想才完全的消散。
女真人的狠辣超乎想象,谨慎的超乎想象。
什么五品官,三品官……
王秀才完全看透。
望着阿敏离去,王秀才跌跌撞撞的站起身。
他的双眼被怨毒完全占据,望着躺在那里的儿子,王秀才喃喃道:
“我造了孽,我来还,老子也是圣人教出来的,龚正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