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的收获成了长安最大的一个话题。
长安府作为边防要地,老百姓不仅要缴纳常规赋税外,还要负担各种额外的徭役和军费摊派。
很多是没有名头的税目。
虽然在万历初年张居正推行的改革,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安府百姓的生活问题。
大家的生活得到短暂改善。
但如今,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模样。
大家生活的困顿全都是因为粮食不够。
如今有了一个可以种植,且产量还不错的粮食对所有人而言这是一个值得期待的事情。
虽然有人说这个粮食不在税粮里面。
但也有人说,可以用冬麦去缴纳粮款,剩余的粮食和土豆的这个收成来维持家里的用度。
如此一来日子就会好一些。
长安街头有人开始在售卖土豆了。
虽然不是很多,但价格真的便宜。
用粮食换也可以,用布匹换也行,唯一不好的就是需要等待。
市面上售卖的这些土豆都是军户种出来的。
让大家等待的原因是需要挑拣。
因为有的土豆不能作为种子,这样的卖给了人家,万一种不出来。
人家可是真的会骂你祖宗十八代的。
土豆卖的事情并未结束,黄渠村有过种植经验的婶婶伯伯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时常可以见到一个人站在那里指手画脚。
周围一群人仰着脖子在那里听。
种的多了伤地?
这个问题难不倒勤劳的百姓。
“谷田必须岁易” 这几个大字可能不认识,但道理却是熟的不能再熟。
千百年来的农耕智慧里,粪便、绿肥、草木灰,河泥,塘泥等。
爱种地的百姓有法子让土地\"吃饱喝足\"。
只要有地种,剩下的事情你最好别管。
只要你不霸占我的土地,谁当皇帝跟我都没有多大关系。
长安百姓有了新的“兴趣爱好”。
哪怕没有买到土豆种子的,也依旧在听,在学。
听完了这边的,他们就去听另一个人,就连肖五那边……
都有人在认真的听。
大家都在忙,余令一下子闲的没事做了。
巡视完长安,余令随便找了个借口就离开了长安城。
余令要去看军户们盖房子。
因为烧砖,田地周围多了三个大池塘。
砖是烧出来了,不过颜色有些不好看,好在结实,能用。
余令来的时候大家正在热火朝天的翻地。
再有半月就该下麦了,这一忙就又是个把月。
如今的气候冷的早,热的晚,大家都在抢农时,没人敢乱来。
余令的到来悄无声息。
见田边有烧好的茶水,余令舀了半瓢,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几个五六岁的娃瞪着偷喝茶水的余令。
眼尖的人看到余令来了,慌忙跑了过来。
见了余令二话不说就要磕头,膝盖才跪下,人就被余令给推倒在地里了。
“七两,你别作孽啊,我还没老呢!”
七两嘿嘿的笑着爬起身:
“令哥,这是我爹说的,他说见了官要磕头,你们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
“我不是的!”
见七两挠着头不说话,余令指了指身边,笑道:
“闷闷生气了,她说收割土豆的时候你看到她了,都不说话!”
七两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他就是南山军屯,余令老宅的军户,那时候大人去地里忙,他背着妹妹和闷闷一起在屯子里抓青蛙。
如今大了,岁月摧残了他。
因为吃的差,还得去地里下大力,十七八岁,本该是人生最好的年月,他的模样却像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
“闷闷妹子大了,我凑太近了不好,她打招呼我看到了,能记得我,我就很开心了,说不说话都可以的!”
余令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有些明白闰土的想法了。
“那没事让你妹妹来我家,这个要求不高吧,你不好意思,你总不能让你妹妹跟着你一起不好意思吧!”
七两点了点头,忽然道:
“令哥,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啥?”
“再有几年我妹子就大了,你能不能给她说个亲事,只要有胳膊有腿,只要不是军户,贱户都行!”
“你都是军户!”
七两挠了挠头,很光棍道:
“只要妹子嫁了人,我能娶就娶,娶不到我也不怨,我总不能把人往火坑里推!”
七两这话说的让余令心酸。
“多让妹子来我家走动,我家有个护卫,蜀中人,一个叫做莫六的很不错,让你妹子来过过眼!”
七两笑了,又想下跪,然后又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七两索性不爬起来,躺在地上道:
“令哥,把我编到保安队吧,我很能打,今后你让我打谁就打谁!”
“你先打败肖五再说吧!”
想到肖五,七两叹了口气,吃百家饭长大的肖五真的很厉害。
老天把他的脑子拿走了一块,却给了他一个强健的身子。
大冬天在河里洗澡都不生病。
先前在河里玩水被冲走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结果第二天他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
这命,咋说?
自己老爹都说了,这肖五要是能上战场一个满编千户队死完了,他或许都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老天都不收他。
“走了!”
“令哥慢走!”
“进保安队的事情过了年再说,记得让你妹子来家掌掌眼,觉得入眼了点个头就行,这点事我能做主。”
“好!”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的过去,麦子下地了,长安也飘起了雪花。
随着地面变白,大家都在祈祷这场雪能下得久一些。
让土地存些水分,把地里的虫卵给冻死。
一辆车辕都裂开的破旧马车踏雪进了长安。
肖五望着这辆破的快要散架的马车,望着驾车的那个瘦的都只剩下皮包骨的汉子,挪不开眼。
头发短,人还瘦,这是从哪里跑来的。
“这位小哥,余家怎么走?”
“你去余家做什么?”
见这汉子抬起头,王兴一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了笑道:
“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我们要找余同知大人!”
“哦,你们也是来找令哥的啊,他此时估摸着有点忙,那个什么蜀来人了,一大家子一大家子的……”
王兴抬起头,他知道余令住在哪里了!
“蜀锦又来了好多,那个叫什么保国的也来了,家里住不下了,我不能和小忠睡了,我得去找小和尚……”
肖五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抬起头却发现马车走了,大急道:
“喂,我叫肖五爷不是什么小哥……”
秦、马两家来人了,这些来的还是贵客。
夭夭来了,她带了一帮人走古道来到了长安。
因为她的身份,这一次跟着护卫多,而且蜀道一他们的家眷也跟着一起来了。
今后会住在余家,跟这里的家人团圆。
夭夭的到来是一件大事,人家是贵女。
自上次在京城一别多年了,当日的小丫头成了大姑娘,眉眼格外的像秦良玉。
她应该也在随着母亲练武,走到哪里刀都不离身。
贵客上门,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接风洗尘,夭夭在小柿子和昉昉的服侍下在后宅脱下劲装换上了常服。
余令有很多事要问,自然待在前厅等待着。
厨娘又忙碌了起来,她喜欢家里来客人。
因为客人一来,就是她“权势”最大的时候。
她可以指挥家里的所有人。
瞅着下雪的天,她来到了大门口。
要再细细的看一遍还有没有东西遗漏在外面,他总觉得如意做事毛毛躁躁的。
刚出来,她就愣住了。
她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门口来了一架马车,站在马车边上的那个瘦瘦的汉子好像记忆里的那个他,越看越觉得像。
“这位夫人,敢问这是余家么?”
王兴此刻也愣住了,一个半大小子站在眼前的这个夫人身边。
怎么说呢,他觉得那个半大小子乍一看很像自己的老爹。
“是余家,你找谁!”
王兴双手捧起私章,低声道:
“请夫人代传,故人之子携母贸然登门拜访,想见余同知大人一面。”
“小宝,去!”
小宝瞅了王兴一眼,拿着私章就往里院冲去。
他觉得有些奇怪,这人望着比自己大多了,为什么还不束发?
“谢谢夫人!”
厨娘看着王兴笑道:“不要叫我什么夫人,我就一个烧锅做饭的,夫人称呼太重,我承担不起!”
“夫人客气!”
“客人从哪里来?”
“京城来!”
厨娘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干干的笑了笑,装作无意的样子笑道:
“京城贵客啊,长得真像一位故人。”
她不这么说还好,他一说直接让王兴呆住了。
“可是姓王?”
厨娘闻言呆住了,虽然两人什么都没说。
但在“可是姓王”这四个字出来之后,那就是什么都说了。
客厅的余令看到私章的那一刻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那么傲气的一个人,怎么会去给女真当狗呢,回来了就好,老爹会开心死的!”
余令大笑着冲出家门。
出了大门,望着那孤零零的马车,望着眼前陌生的人,余令脸上开心的笑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这是我家少东家!”
王兴得厨娘提醒,一下明白这是正主来了,快步走到马车前,低声道:
“娘,余大人亲自来了。”
马车里的妇人下了车,颤颤巍巍有些站不住。
接连数月的颠簸,她的精气神几乎被消耗殆尽。
如果不是心里有个念头撑着,这数千里的路就已经要了她的命。
“是守心么?”
“是!”
王氏点了点头,对着王兴道:
“儿,去把你爹写的密信给大人,先看,看了之后心里就没了疑惑了!”
王秀才写了三封信。
他交代过王兴,见面先让余令看第一封信。
他会在信里说明缘由,替自己的儿子和夫人把疑惑解开。
“守心,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余令一目十行,望着字里行间的后悔和歉意,余令心里五味杂陈。
事情还是走到了妻离子散的这一步。
把信件慢慢的叠好收入怀中,心里对王秀才的恨也消散的无影无踪。
余令快步上前,跪下就磕头,磕完了头,余令背过身去,笑道:
“师娘,到家了,劣徒背您回家!”
王氏趴在余令背上,数月的辛劳和担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望着余家的门楣,王氏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孩子,好孩子……”
“师娘,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