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蛇口,像一个巨大的蒸笼,空气中弥漫着柏油和热浪混合的味道,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林晓芸抱着账本,匆匆穿梭在工业区,仿佛一只在钢筋水泥丛林中寻找出路的迷途小鹿。突然,天边滚来墨色的云团,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仿佛老天爷在发脾气。
“啊!”林晓芸尖叫着,狼狈地躲进一栋未完工的厂房。雨水顺着钢架编织的屋顶漏成水帘,在地面冲出蜿蜒的浑浊溪流。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她抱紧账本,缩在角落里,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鹌鹑。
工装裤膝盖处已经湿透,皮鞋里能倒出水来。她懊恼地揪着滴水的刘海,想起供销社老会计“别跟着陆家小子瞎胡闹”的警告,鼻尖突然发酸。
就在这时,厂房外传来震天的号子声。林晓芸好奇地扒着钢架缝隙望去,只见十几个工人打着赤膊,在暴雨中合力抬起钢筋。雨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脊背流成小瀑布,每个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却还扯着嗓子喊:“一二三——起!”口号声混着雨声,震得钢架都微微发颤。
“当心!”一声惊呼刺破雨幕。林晓芸看见远处,两个年轻技术员抱着图纸往厂房跑,突然被绊了个趔趄。图纸顿时在泥水里散开,其中一人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护住,任雨水浇在背上,还在和同伴争执着:“这里的电路必须改!不然投产要出大问题!”
“看,这些人连命都赌在这片土地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晓芸猛地转身,陆明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工装沾满泥浆,安全帽上还挂着草叶,活像刚从工地泥潭里捞出来的。
他递来半块三鲜伊面饼干,包装袋上的海浪图案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林晓芸捏着饼干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小小的三鲜伊面,曾是他们在研发Vcd时的“游戏补给”——陆明远总说吃完就能“满血复活”,攻克下一个技术关卡。可此刻,在暴雨倾盆的厂房里,它分明成了支撑生命的珍贵食粮。
“还记得吗?”陆明远倚着钢架,任由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我们在旧仓库调试激光头,连续三天只吃这个。”他忽然笑起来,露出被电焊灼伤的虎口,“那时候觉得,只要能做出Vcd,吃多少三鲜伊面都值得。”
林晓芸喉咙发紧。她想起那些在仓库的日夜:示波器幽蓝的光,《黑猫警长》跑调的测试曲,还有老王啃电路板模型时众人的哄笑。可此刻眼前的场景,远比记忆里更震撼——暴雨中的工人、护图纸的技术员,还有站在身边浑身湿透却目光坚定的陆明远。
“改革就像打游戏,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通关?”陆明远的声音突然拔高,盖过了雨声,“你看外面,这些人都在闯关!有人搬钢筋,有人画图纸,有人……”他突然转身,直直望进林晓芸眼底,“有人用算盘编出防篡改代码。”
林晓芸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自己在肠粉店用算盘换算参数,把《黑猫警长》编成代码时的热血沸腾。那时的她,何尝不是在参与一场惊心动魄的“闯关游戏”?
厂房外,雨势突然变得更急,钢架被砸得哐当作响。可工人们的号子声却愈发响亮,年轻技术员还在争论,甚至掏出粉笔在地上画起电路图。林晓芸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这场暴雨不再可怕——自然的力量固然强大,可人类的建设热情,却能在风雨中筑起钢铁森林。
“我害怕……”她突然小声说,声音被雨声撕碎,“害怕走错路,害怕……”
“怕什么?*”陆明远抓起她的手腕,疤痕在雨水冲刷下泛着微红,“三年前火场里,你比谁都勇敢。现在这点风雨,还能困住你?”他举起那半块饼干,“吃了它,咱们继续闯关。”
林晓芸咬下一口饼干,咸涩的雨水混着麦香在舌尖散开。这一刻,三鲜伊面不再只是零食,而是勇气的象征。她想起黑板报上反复描摹的“改革”二字,想起深夜日记本上未落的笔尖,突然觉得内心的犹豫烟消云散。
雨渐渐小了,工人们开始整理散落的建材,技术员蹲在地上重新拼凑图纸。林晓芸走出厂房,潮湿的风裹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工业区的塔吊在暮色中重新亮起探照灯,光束刺破云层,宛如直指苍穹的利剑。
“走!”陆明远的声音带着笑意,“回仓库,该让‘小邓’继续接受挑战了。”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工装裤腿还在往下滴水,却大步迈向工业区深处。
林晓芸跟上去,皮鞋踩进泥坑溅起水花。她忽然觉得浑身充满力量,那些关于“姓资姓社”的争论、老同事的指责,都变得不再重要。在这片被暴雨洗礼的土地上,她终于明白:改革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游戏,而是无数人用汗水、勇气,甚至生命浇筑的壮丽史诗。
回到旧仓库时,月光已经穿透云层。林晓芸看着示波器重新亮起幽蓝的光,听着团队成员熟悉的笑闹声,默默打开账本。这次,她不再犹豫,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记下的不仅是数据,更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而那半块三鲜伊面饼干的包装袋,被她小心地夹进账本——它见证了一场暴雨中的觉醒,也将见证更多的奇迹诞生。
在那个被爬山虎覆盖的旧仓库里,林晓芸和她的伙伴们用智慧和汗水,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