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死寂被钱多多最后那口裹着幽蓝晶粉的血块打破,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那枚深嵌在他心口的晶钉,依旧固执地放射着指向皇城方向的幽蓝光线,如同钉在活人坟头的引魂幡。
苏映雪靠在冰岩上,气息微弱,冰蓝的血雾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从唇角逸散,在寒潭的极寒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着苍白的脸颊,寒霜剑横在膝前,剑鞘上的冰层又厚了几分,仿佛要将她与这柄剑一同封入永恒的冰棺。
沈七沉默地站在悬浮的青金地脉图前。图上那两个刺目的暗红光点——皇宫冰窖与天机阁丹室——如同溃烂的疮疤,灼烧着他的视线。钱多多以最后生命为代价引出的幽蓝光线,死死钉在冰窖的位置上,无声地诉说着那里的凶险与关键。
他俯身,用一件还算干净的内衬残布,仔细地、近乎沉默地擦拭钱多多嘴角和胸前那些散发着甜腥与海腥混合恶臭的血污。指尖触碰到那枚依旧散发着幽蓝死光的晶钉时,一股阴寒的恶意顺着指尖钻入骨髓。他收回手,将残布盖在钱多多失去生息的脸上,遮住了那凝固着痛苦与不甘的面容。
“等我。”沈七的声音低沉沙哑,只有两个字,却仿佛抽干了周遭所有的寒气。
他转身,走到苏映雪身边。她没有睁眼,只是在他靠近时,那只未握剑的、沾染着自己冰蓝血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指尖蜷起,似乎想抓住什么。
沈七蹲下身,动作尽可能轻缓地将她背起。苏映雪的身体冰凉而轻飘,伏在他背上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唯有那柄寒霜剑隔着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以及她微弱得如同游丝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去皇宫。”沈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他最后看了一眼寒潭中心那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看了一眼悬浮的地脉图上冰窖位置那刺目的暗红标记,以及钱多多胸口那指向同一个方向的幽蓝光线。青金色的光芒再次从护匣烙印涌出,形成一个更小的光罩,勉强护住两人,将刺骨的潭水寒气隔绝在外。
他背着苏映雪,如同背负着两座沉默的山,一头扎进皇陵后山那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草木腐败甜腻气息的迷雾。
皇宫深处,冰窖。
与外界的酷暑截然相反,这里是一个由万载玄冰构筑的森寒世界。巨大的冰柱支撑着穹顶,四壁皆是厚达数尺、晶莹剔透的幽蓝冰层,寒气凝成实质的白雾在地面流淌。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刺痛。这里是皇家的禁忌之地,储存着只有历代帝王才有资格享用的奇珍异果,亦是某些必须低温封存的…秘密所在。
此刻,这死寂的冰寒世界被彻底打破。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轰鸣在冰窖中回荡,伴随着冰晶碎裂的刺耳尖啸!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同疯虎,手中那柄流淌着黯淡金芒的龙纹古剑,正带着帝王滔天的怒火与丧子之痛,疯狂地劈砍着冰窖中央一根最为粗大、最为古老的幽蓝冰柱!
萧明渊须发散乱,双目赤红如血,龙袍上沾染着尘土与暗红的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龙渊卫的)。每一剑斩落,冰柱上便炸开蛛网般的裂痕,大块大块的坚硬玄冰被狂暴的剑气硬生生削落、崩飞!冰屑四溅,打在周围的冰壁上叮当作响。他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完全不顾帝王的威仪,只有最原始的、被欺骗与被剥夺的暴怒。
“沈墨!逆贼!把朕的胤儿…还给朕!!”剑光如匹练,狠狠斩在冰柱上,又是一大块玄冰轰然炸裂!
冰柱在疯狂的劈砍下剧烈震颤,表面的幽蓝冰层簌簌剥落。随着最后一道狂暴的剑气斩落,冰柱内部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巨大呻吟!
咔嚓嚓——!!!
整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大冰柱,从中间猛地炸裂开来!上半截失去支撑,裹挟着万钧之势,裹挟着无数锋利的冰棱碎片,如同崩塌的冰山般朝着萧明渊当头砸下!
“陛下!”仅存的几名龙渊卫死士骇然惊呼,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想要推开帝王。
萧明渊却恍若未闻,他死死盯着冰柱炸裂的中心,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有人!
轰隆!!!
巨大的冰柱上半截重重砸落在地,碎冰如暴雨般激射!烟尘与冰雾弥漫。龙渊卫死士被冲击波狠狠撞飞,口喷鲜血。萧明渊被震得踉跄后退数步,龙纹古剑拄地才勉强站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穿透弥漫的冰尘,钉在冰柱断裂的基座处。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冰柱的中心,竟然是中空的!碎裂的玄冰基座内,赫然是一块由整块纯净透明、如同水晶般毫无杂质的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冰棺!
冰棺并不大,仅能容纳一人。棺盖早已在方才的狂暴冲击中被震飞,斜插在不远处的冰壁中。
而冰棺内,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
她身着繁复华美的皇后朝服,金线绣制的凤凰在幽蓝冰光下依旧栩栩如生。乌黑的长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簪着九凤衔珠的步摇,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皮肤在玄冰的封存下依旧保持着生前的白皙细腻,甚至透着一丝淡淡的红晕。她的双手交叠置于胸前,手中,赫然紧握着一物!
那是一块碎片!
形状与沈七在寒潭捞起的那块极其相似,同样是不规则的暗金色,但表面流淌的光晕并非冰蓝,而是一种凝固血液般的深紫色!碎片边缘锐利,在幽蓝冰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她握得那样紧,指节都微微泛白,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梓潼…?”萧明渊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踉跄着向前扑去,龙纹古剑脱手掉落,砸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冲到冰棺前,颤抖的手伸向棺中女子那仿佛只是沉睡的面容,却在即将触碰到时,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般猛地缩回。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二十年…二十年了…你明明…”
“明明早已化为一抔黄土,葬入皇陵妃园,对么?”一个冰冷、漠然、如同寒泉流淌的声音,突兀地在冰窖入口处响起。
弥漫的冰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沈墨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冰窖入口。他依旧黑袍猎猎,青铜面具遮掩了一切表情,唯有那双眼睛,穿透面具的孔洞,冰冷地注视着冰棺前失魂落魄的帝王,以及棺中那栩栩如生的皇后遗骸。
他缓缓踱步而来,步履无声,踏在光滑的冰面上,如同行走在凝固的时光之上。那枚吞噬了太子魂魄、散发着深紫幽光的罗盘悬浮在他身侧,盘面上无数张痛苦的人脸虚影无声地扭曲哀嚎。
“陛下当年,为了换取清云仙宗那点残存的‘锁魂定魄’秘法,亲手将身怀六甲的皇后送入天机阁‘调养’…”沈墨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刀,狠狠剜在萧明渊的心上,“却不知,那秘法所需的核心药引,便是身具清云旁系血脉的皇后…心头精血!还要多谢陛下,送来的‘药引’如此纯粹,助本座完成了‘九转还魂丹’的第一步…冰封锁魂。”
萧明渊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他死死盯着沈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十年前的隐秘交易,深埋心底的愧疚与恐惧,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沈墨的目光掠过崩溃的帝王,落在了冰棺中皇后那安详却冰冷的遗容上,最终定格在她那交叠于胸前的双手上,定格在她紧握着的那块深紫色碎片上。
“碎片…归位了。”沈墨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他那只萦绕着紫黑怨气的手,朝着冰棺方向,遥遥一招!
一股无形的吸力骤然产生!
皇后那紧握着深紫色碎片的双手,在吸力下猛地一颤!那块碎片竟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挣脱了那双冰冷僵硬了二十年的手掌,化作一道深紫流光,朝着沈墨的掌心激射而去!
“不!那是梓潼的!!”萧明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流光!
然而,他的动作在沈墨面前,慢得如同垂死的蝼蚁。
深紫色流光稳稳落入沈墨掌心。他五指合拢,感受着碎片中蕴含的、属于皇后血脉与精魂的怨毒力量,以及那深藏其中的一丝…帝王龙气。
“多谢陛下…替本座保管二十年。”沈墨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他看也不看扑到半途、被一股无形气墙狠狠弹开、狼狈摔在冰面上的萧明渊,目光却穿透了空间,落在了皇后遗骸那微微侧向一边的脖颈上。
冰棺内光线幽暗,但在沈墨眼中,一切纤毫毕现。皇后那白皙如玉的脖颈侧面,被繁复衣领掩盖的地方,赫然有着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青色勒痕!那勒痕的形状,绝非绳索或利器造成,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带着灼烧与侵蚀特性的力量,瞬间扼断生机所留!
沈墨的视线,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冰封时光,与记忆深处另一具骸骨脖颈上那道如出一辙的致命伤痕——清云仙宗第一代圣女的骸骨——瞬间重合!
“呵…”一声极轻、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一切秘密的了然冷笑,从青铜面具下溢出。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深嵌在冰壁中的冰棺盖,不知是因震动还是其他原因,猛地滑落下来,重重砸在冰棺边缘!
砰!
一声闷响。冰棺盖并未完全砸落,只是斜斜地卡在棺沿。但这剧烈的震动,却让冰棺内皇后那交叠于胸前的双手,微微滑落了一些。
一只苍白、冰冷、保持着生前完美形态的手,从繁复的皇后朝服袖口中滑出,无力地垂落在冰棺边缘。
五根纤细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丝淡淡的粉色。然而,就在那晶莹剔透的指甲缝隙里,以及指腹的细微纹路之间,赫然粘附着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冰冷幽蓝金属光泽的…晶粉碎屑!
这幽蓝的光泽,与深嵌在钱多多心口、与此刻依旧指向皇城的晶钉,与沈墨指尖缠绕的晶丝,甚至与他青铜面具边缘流转的微光…如出一辙!
天机阁独有的晶钉残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