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毒坊死寂的污浊空气里,浓烈的血腥与药毒气息混合,沉甸甸地压在肺腑。沈七拄着寒霜剑,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冰冷的剑柄也无法压下他胸腔里翻腾的岩浆般的恨意。
左臂深紫色的毒痕如同活物,已蔓延至锁骨边缘,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麻痹的刺痛和钻心的痒,仿佛无数冰冷的毒虫在血肉中啃噬、筑巢。脚下,那截清云弟子的臂骨早已化为齑粉,连同那枚断裂的青铜护符残片,无声地诉说着被碾碎的过往。
骸骨残留的记忆碎片——石室、锁链、灌药、爆体、沈墨冰冷的批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凿击着他的识海。
“虚灵散本为压制圣女血脉所制…岂料反成心魔温床…”
沈墨的声音,那沙哑如金属摩擦的漠然,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这毒,这痛,这如影随形的心魔…原来并非天降厄运,而是早在多年前,就已被人精心埋入清云血脉的根髓之中!而他的母亲…沈青禾…
“娘…”沈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右眼灼痛伴随着剧烈的晕眩,视野中的污秽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淬毒坊巨大的铁釜、流淌的毒浆、破碎的药柜…都蒙上了一层不断波动的血色水光。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虚弱的征兆,却感觉脚下坚硬的地面如同沼泽般变得绵软。
腰间悬挂的犀角吊坠,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波动。楚灵犀那稀薄得如同晨雾的残影,艰难地凝聚在他身侧。光点构成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脚下那片骨粉,传递出强烈的意念,并非警示危险,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哀求的悲恸——不要看!不要再触碰那浸透血泪的记忆!
然而,迟了。
一股更庞大、更沉重、带着血脉相连般撕心裂肺的悲怆与绝望,如同沉睡的火山,猛地从沈七脚下那片被毒血和骨粉浸透的土地深处爆发出来!这股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体内流淌的清云之血,被脚下同源弟子的怨念所彻底点燃!
嗡——!!!
沈七只觉得头颅如同被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瞬间被刺目的白光吞噬!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寒霜剑脱手,“哐当”一声砸在污秽的地面上。他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按住剧痛的右眼,指缝间渗出温热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血。
白光散去,景象剧变。
淬毒坊的污秽消失无踪。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冰冷、幽暗、墙壁上凝结着厚厚寒霜的狭长甬道里。空气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阴冷潮湿,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甬道尽头,是一扇沉重的、布满复杂禁制符文的玄铁大门。门并未完全关闭,留着一道缝隙,里面透出摇曳的、昏黄的光晕,以及…压抑的哭泣声。
沈七的意识,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不受控制地被牵引着,飘向那道门缝。
门内的景象,瞬间刺入他的眼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之上!
这是一个比之前幻象中更大的石室,或者说,是地牢。墙壁上同样挂着各种狰狞的刑具,角落里同样堆着巨大的、冒着诡异气泡的药炉。但此刻,石室中央那根最为粗壮、布满暗红色干涸血渍的石柱旁,景象却让沈七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一个穿着朴素青衣、面容憔悴却依旧难掩温婉清丽的女子,正跪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她长发凌乱,几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从那双盛满巨大痛苦和哀求的眼眸中滚落。
她的双手紧紧抓着面前一个身穿天机阁黑袍、背对着门口的高大男子的衣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因哭泣而剧烈颤抖。
“兄长…停手吧…”女子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耗尽心力的虚弱,“承钧…他是你亲侄儿啊!他才三岁!他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放过他…”
这声音…这面容…如同惊雷在沈七识海中炸响!是娘!是沈青禾!
那背对着门口的黑袍男子缓缓转过身。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冷硬的下颌线条,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深邃如渊、此刻却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眸——正是沈墨!他腰间悬挂的天机阁令牌,边缘那繁复的云纹在昏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沈墨的目光落在沈青禾抓着他衣摆的手上,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碍事的杂物。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沈青禾紧扣的手指掰开。
“正因是萧氏血脉,”沈墨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牢里响起,沙哑、平静,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入沈青禾的心口,也扎入沈七的灵魂,“才更需毒控。”
他弯腰,从旁边一个由漆黑晶石打造的托盘上,端起一只药碗。药碗并非普通瓷器,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墨玉材质,碗壁上清晰地蚀刻着天机阁独有的、如同扭曲星芒般的徽记!碗内盛着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深紫色药液——正是稀释后的“噬魂引”!
沈墨端着碗,一步步走向石柱旁。石柱上,用细小的黑色锁链捆缚着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那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小褂,小脸瘦得脱了形,嘴唇干裂发紫,正陷入昏迷,小小的身体在无意识地抽搐着。最让沈七目眦欲裂的是——在那孩子纤细脆弱的脖颈后面,靠近衣领的位置,一道小小的、如同新月般的浅淡疤痕,清晰地烙印在苍白的皮肤上!
月牙疤!与他脖颈后那道,与苏映雪脖颈后那道,一模一样的月牙疤!
“不——!!”跪在地上的沈青禾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子!
沈墨甚至没有回头。他左手随意地一挥袍袖,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在沈青禾身上!她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
沈墨站在昏迷的孩童面前,居高临下。他那双深渊般的眼眸里,没有对亲情的丝毫眷顾,没有对幼儿的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物品般的专注。
他伸出左手,毫不留情地捏开孩子紧咬的牙关,右手端着那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深紫色药液,碗壁上那天机阁徽记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光。
“肮脏的萧氏血脉,污浊的清云传承,在你身上倒成了奇妙的混合…”沈墨的声音低沉,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信,“这碗‘安神汤’,能让你睡得安稳些…也省得你娘日夜忧心。”他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手腕微倾。
粘稠的、深紫色的药液,如同毒蛇的涎水,朝着孩子被迫张开的、毫无防备的口中灌去!
“住手——!!!”识海中的沈七发出无声的、灵魂都在燃烧的咆哮!他想要冲过去,想要阻止,但幻象中的他只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就在那深紫色的毒液即将触碰到孩子嘴唇的刹那——
幻象猛地一阵剧烈波动!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巨石!
沈七的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幻象中弹了出来!
“呃啊——!”现实中,单膝跪地的沈七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身体剧烈地颤抖,猛地喷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左臂上那深紫色的毒痕如同受到刺激的活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紫光,瞬间冲破了锁骨的束缚,如同狰狞的藤蔓,疯狂地朝着他的脖颈和心口蔓延!麻痹感瞬间席卷了半边身体,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视野彻底被染成了深紫与血红交织的恐怖颜色!
“沈七!”楚灵犀的残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不顾自身即将溃散,猛地扑向他左臂蔓延的毒痕!乳白的光焰与深紫的毒光激烈碰撞、湮灭,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却只能稍稍延缓那毒痕蔓延的速度!
“嗬…嗬…”沈七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毒物的甜腥。幻象中最后那一幕——沈墨捏开幼童的嘴,灌下毒药的冰冷画面,如同最深的梦魇,死死缠绕着他。那个孩子…就是他自己!那碗“噬魂引”…就是自己体内虚灵散之毒的开端!沈墨…他的亲舅舅!亲手将毒灌入了他的血脉!
“正因是萧氏血脉…才更需毒控…”沈墨那冰冷沙哑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反复回荡,与心魔那充满恶意的低语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恶毒的诅咒!
右眼深处,那被剧痛和毒力反复折磨的灰琉璃色瞳孔,此刻突然剧烈地收缩、扩散!眼白的部分,无数深紫色的血丝如同活物般疯狂滋生、蔓延、纠缠!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滔天恨意、无边戾气以及…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污秽阴冷力量,猛地从右眼深处爆发出来!
沈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深紫色血丝的右眼,不再是琉璃灰,也不再是淡金,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纯黑的、深不见底的幽暗!那瞳孔深处,仿佛有来自深渊的火焰在无声燃烧!
一个沙哑、扭曲、充满了无尽恶毒与快意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自己的脑海中响起,盖过了沈墨的诅咒,盖过了心魔的低语,如同毒蛇终于撕开了伪装:
“看到了吗?我的本体…你的血脉,从源头就是被毒液浇灌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由至亲策划的、最恶毒的诅咒!恨吧!愤怒吧!让这毒…烧得更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