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城客栈那盏昏黄的油灯,在寂静的深夜里,孤独地燃烧着。
张小山端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手中的书卷早已被他翻阅了无数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似乎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更夫的梆子声,以及远处隐约的犬吠。
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沉睡。
唯有他这颗因即将到来的府试而加速跳动的心,依旧在胸腔里砰砰作响,难以平息。
他知道,自己承载了太多的期望。
父亲那深沉而无言的目光。
母亲那日夜操劳的身影。
兄姐们无私的付出。
恩师周先生那殷切的期盼。
这一切,都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既沉重,又充满了无穷的动力。
他缓缓合上书卷,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也是决定他命运的一天,即将到来了。
他没有再试图入睡,索性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然后,他走到水盆边,用微凉的井水净了手脸,让自己那有些混沌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
他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那件略显宽大的青色学子襕衫,被他抚平了每一个褶皱。
又将考篮里的笔墨纸砚、食物饮水,一一检查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
隔壁房间里,也传来了父亲和二哥起身的动静。
张大山和石头,几乎也是一夜未眠。
他们虽然不像小山那样直接面临着考试的压力。
但那份为人父、为人兄的担忧与期盼,却丝毫不比小山轻松。
“小山,醒了?”张大山推开房门,看到儿子已经穿戴整齐,精神尚可,心中稍安。
“爹,二哥。”小山连忙起身行礼。
“快,洗把脸,吃点东西。”张大山指了指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简单早饭——几个白面馒头,一碟咸菜,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考场。”
父子三人默默地用着早饭,气氛有些凝重,却也透着一股大战前的肃穆。
没有人多说什么。
所有的鼓励,所有的期盼,似乎都已融入了这朴素的饭食之中。
用过早饭,张大山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小山的考篮,又往他怀里塞了两个温热的馒头。
“考场里饿了就吃点,别亏了自己。”他低声叮嘱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知道了,爹。”小山用力点头,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石头则在一旁,拍了拍三弟的肩膀,咧嘴一笑:“三弟,别紧张,拿出你平时的本事来,保准没问题。”
“嗯。”小山也回以一个坚定的笑容。
辰时将至,贡院开门的时辰快到了。
父子三人不敢怠慢,锁好房门,便匆匆朝着府城中心的贡院方向走去。
清晨的府城街道,早已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但与平日里的喧嚣不同,今日的空气中,明显多了一股紧张而又肃穆的气息。
无数穿着各式学子襕衫的读书人,在家人的陪同下,从四面八方的客栈、民居中涌出。
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府城贡院,汇聚而去。
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同样的凝重、期盼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张小山夹杂在这股人潮之中,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无形的压力。
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再次提了起来。
府城贡院的规模,远非青阳县那个小小的考棚可比。
高大巍峨的朱漆大门,门前矗立着两尊威武的石狮。
门楣之上,悬挂着“为国求贤”四个鎏金大字,在晨曦中闪烁着庄严的光芒。
大门两侧,早已站满了身穿号坎、手持水火棍和腰刀的衙役。
他们一个个面容冷峻,目光锐利,不怒自威,维持着考场外的秩序。
贡院门前的广场上,更是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考生们按照各自的考区和考号,自觉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等待着入场。
送考的家人们,则大多被拦在了广场之外,只能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朝着里面张望着,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期盼。
张大山和石头将小山送到指定的队伍末尾。
“小山,别慌,静下心来,仔细审题,爹和你二哥就在外面等你。”张大山再次叮嘱道。
“嗯。爹,二哥,你们回去歇着吧,不用在这里等。”小山说道。
“傻孩子,爹哪能放心得下。”张大山摇摇头,“你只管安心考试,外面的事,不用你操心。”
石头也用力点头:“三弟,加油。”
小山看着父亲和兄长那充满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增添了无穷的勇气。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随着队伍,缓缓向前挪动。
入场的搜检,比县试时更加严格,也更加繁琐。
每一个考生,都要解开衣衫,打开考篮,将所有的物品都一一摊开,接受衙役们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和毫不留情的仔细搜查。
任何可疑的纸张、书籍、甚至是一些形状奇特的食物,都会被无情地挑拣出来,扔到一旁。
小山排在队伍中,看着前面那些考生被搜检时的紧张和狼狈。
他的心里,也不由得七上八下。
幸好,他谨记着父亲和恩师的叮嘱,考篮里除了必备的笔墨纸砚和简单的干粮饮水之外,再无他物。
轮到他时,他坦然地配合着衙役的检查。
虽然也被上下其手地摸索了一番,但总算是顺利通过了。
他接过自己的考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过了一道鬼门关。
穿过高高的门槛,踏入贡院那巨大的院落。
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心神为之一震。
只见那宽阔的院场之内,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千个用芦席和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极其简陋狭小的号舍。
每一个号舍,都只有一人多高,三尺来宽,仅能容纳一人一桌一凳。
号舍之间,是狭窄的甬道,衙役们手持兵器,在其中往来巡逻,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这就是府试的考场。
这就是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龙门”。
小山的心中,充满了对这神圣考场的敬畏,也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挑战的一丝兴奋。
他按照考牌上的指引,在那些如同迷宫般排列的号舍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
终于,在一个相对靠后、也比较偏僻的角落里,他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空间。
号舍内,陈设简陋到了极致。
一张用粗糙木板钉成的、勉强能放下一张考卷的矮桌。
一条同样是用木板拼成的、狭窄而坚硬的条凳。
头顶,是摇摇欲坠的芦席棚顶,似乎随时都可能漏下雨水或者鸟粪。
四周,是薄薄的布幔,勉强隔开了与邻近考生的视线,却隔不断那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紧张的呼吸声。
小山将考篮放在桌下,取出笔墨纸砚,仔细地摆放好。
又将带来的水囊和干粮,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那颗因为紧张和兴奋而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他想起了恩师周先生的教诲:“临考之际,首在静心。心静则神明,神明则文思泉涌。”
他闭上眼睛,开始默默地背诵着《大学》开篇的几段文字。
试图将自己所有的杂念,都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考场内那原本有些嘈杂的议论声和走动声,渐渐平息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大战前的寂静。
“咚——咚——咚——”
三声沉重而悠扬的鼓声,从贡院中央的高台之上传来,响彻了整个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