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府院试,那场被无数读书人视为鲤鱼化龙之门的严酷考验。
终于在持续了数日、耗尽了所有考生心力与才思之后,落下了沉重的帷幕。
当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钟声,在庄严肃穆的贡院上空悠然响起时。
张小山拖着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和一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缓缓走出了那间让他奋战了数日夜的狭小号舍。
阳光,有些刺眼。
空气,带着自由的芬芳,却也夹杂着无数考生或如释重负、或失魂落魄的复杂气息。
他的脑海中,依旧盘旋着那些艰涩的经义,那些需要字斟句酌的策论,以及那些绞尽脑汁才勉强凑成的试帖诗。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发挥得如何。
有些题目,他自觉答得还算顺畅,甚至有几分神来之笔。
但也有一些,他感觉似乎还有提升的空间,或在某些细节上,处理得并不完美。
这种患得患失、难以确定的感觉,如同细密的蛛网,开始一点点地缠绕上他的心头。
张大山和石头早已在贡院门外那片熟悉的老槐树下,焦灼地等候着。
看到小山那苍白憔悴、却又带着几分坚毅的脸庞,父子俩连忙迎了上去。
“小山,总算是……考完了。”
张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伸出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却又怕触碰到他那紧绷的神经。
“嗯,爹,二哥,都……都结束了。”
小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疲惫得几乎听不见。
石头则一把抢过三弟肩上那沉甸甸的考篮,另一只手搀扶着他。
“三弟,快,咱们先回客栈,好好歇歇,什么都别想了。”
回到城南那间简陋的客栈。
小山几乎是沾床就睡,一连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算是将那几日积累下来的极致疲惫,稍稍缓解了一些。
但身体上的疲劳可以依靠睡眠来恢复。
精神上的那份因为等待而产生的焦灼与期盼,却如同无形的火焰,日夜炙烤着他的内心。
院试放榜,通常需要等待十天到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日子,对于每一个参加了考试的童生来说,无疑都是最为难熬的。
他们如同等待着最后审判的囚徒,每一刻都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忐忑与不安。
小山也不例外。
最初几天,他还会强迫自己拿起书卷,试图温习一些平日里疏漏的知识,或者揣摩一些新的制艺范文。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在他的眼中,都变得如同天书一般,难以入目。
他的脑海里,总是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回放着自己在考场上的每一个细节。
那道经义题,若是换一种破题方式,会不会更好?
那篇策论,若是再多引用几个典故,会不会更具说服力?
那首试帖诗,平仄格律上,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瑕疵?
这些细枝末节的担忧,如同无数只小蚂蚁,在他心里爬来爬去,让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他常常会在深夜惊醒,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中充满了对落榜的恐惧。
他又会在某个清晨,因为梦到自己金榜题名,而带着一丝傻笑醒来,随即又被现实的残酷所惊醒。
这种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反复折磨,几乎要将他那颗年轻而敏感的心,彻底撕裂。
张大山将儿子这一切的变化,都默默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空泛的安慰和劝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只能用自己最朴素的方式,给予儿子最坚定的陪伴和支持。
他会尽量减少在小山面前谈论关于考试的话题。
他会想方设法地,从府城的集市上,买回来一些小山平日里爱吃的、或者据说能安神补脑的食材。
比如,新鲜的河鱼,嫩滑的豆腐,还有一些带着清香的菌菇和时令的果蔬。
然后,他会亲自下厨,笨拙却又用心地,为儿子烹制出一道道虽然简单、却也充满了父爱的家常菜肴。
他还常常会拉着小山,在傍晚时分,去府城那些相对清净的街道或者寺庙园林里,随意地走走,散散心。
他会给儿子讲一些自己年轻时在外闯荡的经历,或者一些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关于古今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转移儿子的注意力,也让他明白,人生之路漫长,一时的成败得失,并不能决定所有。
石头,也同样用他那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对三弟的关爱。
他知道三弟心里苦闷,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缠着他问东问西,或者显摆自己在外面学到的那些“生意经”。
他会默默地,将客栈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
会主动地,去帮三弟清洗换下的衣物。
会想方设法地,从外面打听回来一些轻松有趣的见闻,或者买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试图逗三弟开心。
他还常常会拉着三弟,去客栈附近那些热闹的茶馆或者书铺里坐坐。
听听那些同样在等待放榜的考生们,是如何议论这次院试的题目难易,如何猜测主考学政大人的喜好,如何分析各府县学子们的实力对比。
虽然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有时候反而会增加小山的焦虑。
但置身于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集体氛围之中,似乎也让他那份孤军奋战的紧张感,稍稍得到了一些缓解。
府城里的空气,因为这场即将揭晓的院试,而变得异常的躁动和……充满了期待。
每一家客栈,几乎都住满了来自各地的考生和他们的家人。
每一个茶馆酒肆,都充斥着关于考试和功名的议论。
每一个书铺纸店,也都因为这些渴望鱼跃龙门的学子们,而生意兴隆,门庭若市。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那面即将张贴出来的、薄薄一张、却又重如千钧的榜文。
等待着那个可能改变他们一生命运的名字。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期盼与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终于,在经历了长达十二日的漫长煎熬之后。
南阳府甲申科院试放榜的日子,如同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后那第一缕曙光,悄然来临了。
这一天,天还未曾完全亮透。
整个南阳府城,便已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沸油锅,瞬间就彻底炸裂开来。
无数的考生和他们的家人,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般,从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潮水般地涌出。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激动、紧张、期盼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他们汇聚成一股股汹涌的人流,朝着同一个方向——此次院试放榜的地点,通常是学政衙门前的巨大照壁,或者贡院外临时搭建的龙门榜棚,疯狂地涌去。
张大山、石头和小山父子三人,也早早地就汇入了这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人潮之中。
小山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双腿也有些微微发软,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他紧紧地抓着父亲和二哥的胳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他们身上汲取到一丝站立的勇气。
张大山和石头,也同样是神情凝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那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人群。
他们知道,接下来,将是一场比科举考场本身更加残酷、也更加直接的“战斗”。
为了能在那密密麻麻的榜文上,第一时间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们必须付出百倍的努力,去冲破这人山人海的阻隔。
学政衙门前的广场,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来自全府各地的数千名童生,以及数倍于此的、前来陪考或看热闹的家属亲友。
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肉漩涡。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尘土、以及各种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散发出的复杂气味。
嘈杂的议论声,焦急的呼喊声,压抑的啜泣声,以及因为过度拥挤而爆发出的零星咒骂声和推搡声。
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那个决定他们未来数年、甚至一生命运的到来。
小山被父亲和二哥紧紧地护在中间,艰难地随着人流,一点点地向前挪动。
他的眼前,除了晃动的人头,便是攒动的臂膀。
他的耳边,除了鼎沸的喧嚣,便是自己那颗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发出的“咚咚”巨响。
他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场巨大的、混乱的梦魇之中,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希望。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喧哗。
“来了。来了。张榜的官差来了。”
只见远处,几名身穿皂隶服饰的衙役,手捧着一卷巨大的、用红绸包裹着的榜文,在数十名手持水火棍的兵丁护卫下,正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开一条通路,朝着广场中央那面早已准备好的、高大的照壁走去。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死死地聚焦在了那卷神秘的、即将揭晓命运的红绸榜文之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逝。
每一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异常急促。
万众期待。
期待着那金榜题名的一刻。
也恐惧着那名落孙山的无情宣判。
张小山紧紧地攥着父亲的手,手心冰凉,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命运之战”的最终结果。
马上,就要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