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扯着周王中军那面巨大的玄底金黻大纛,猎猎翻卷。原野上,六万“王师”阵列铺陈开来,甲光在初晨冷冽的雾霭中闪烁着病态的惨白。空气里,马粪的腥臊、劣质桐油的刺鼻,以及一种被惊惶强压在骨缝里的铁锈味,如同无形的绳索,勒得每一个持戟戍卒喉头发紧。
战阵洞开!黄尘怒飚中,一骑如离弦的血色箭矢,直冲郑军森然默立的锋线!
“郑寤生——!”
霹雳般的怒吼炸裂空气!王师上卿虢公林父须发戟张,熊腰虎背似蛮山拔起!胯下黄骠马铁蹄刨地,腾起泥烟!手中那柄精金阔背长刀映着惨淡天光,如同蘸血的磨刀石:
“背祖逆君!违抗王命!乱臣贼子!尚敢以兵戈对天子!还不速速下马——授首伏诛!”
郑庄公立身于玄铁战车之上,玄甲墨氅,稳如山岳。他冰冷的目光穿透扬尘,落在虢公林父那张因暴怒扭曲的面孔上,古潭深水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几近嘲弄的冰寒。手腕轻抖,掌中那杆蟠龙铜首长戟尖锋斜指!
“杀。”
如同烧红的钢钉猛地楔入冻油!
公子曼伯所率右翼铁骑,三千黑甲如怒潮决堤!马蹄撼地如奔雷!公子曼伯伏鞍擎戟,狭长锋刃撕裂风啸!直刺虢公林父背心!
“铛——!”
火星暴绽如金蛇狂舞!铜戟狠狠撞上虢公反手撩起的刀脊!巨力轰鸣如黄钟崩裂!虢公雄躯剧颤!坐骑悲嘶踉跄!然而仅仅片刻迟滞!
“噗嗤——!”一支刁钻的雕翎铁箭毫无征兆地从混乱的前阵破空而至!毒蛇般噬入虢公左肩腋下空隙!撕裂锁甲!血光溅射!
“呃啊——!”虢公狂吼如受伤猛兽!剧痛撕扯神经!再难御力!公子曼伯精铁戟锋顺势一绞!
“嚓——!”
利刃切入皮肉斩断骨头的沉响令人牙酸!一股混着碎骨渣的滚烫血泉从虢公断臂创口处狂喷而出!浇得公子曼伯半边铁甲一片暗红!沉重的身躯如同被抽空麻袋,轰然栽坠!金盔磕在冰冷的车毂上,爆出刺耳的金属碰撞脆响!人尚翻滚抽搐,太子忽的快马已然杀至!赤目少年手中长剑裹挟雷霆杀意,直劈虢公脖颈!
“林父——!”老迈的周公黑肩嘶声裂肺!不顾一切地纵马撞入重围!数柄护卫铁矛拼死格住太子忽必杀的剑刃!火星四溅中,黑肩枯瘦身躯爆发出惊人怪力!他竟俯身单臂猛拽!硬生生将虢公林父那支离破碎的魁梧残躯从车轮边扯上半马!狠狠一夹马腹!那坐骑带着两人被血浸透的半截躯干,如同离弦血矢,亡命般向西方败退的烟尘中窜去!
杀机如沸油倾顶!失去了虢公这柄最锋利的屠刀,周王中军瞬间溃如蚁穴!无数玄色铁甲如跗骨之疽,层层裹向核心那乘金根玉辂!
“护驾——!护驾——!”绝望的嘶吼淹没在钢铁洪流的碾压声中。
桓王姬林被忠心宿卫簇拥着,裹在玄端纁裳之中,如同祭坛上待宰的牲物。他亲手拔出腰间那柄象征天下至尊的镶金错玉华贵佩剑,寒光森森的剑刃在剧烈颤抖!年轻天子的面庞上,早已不见一丝血色,唯余一种被命运强按于刀刃下的惨白狰狞!他竟弃了天子仪态,亲自执双刀,向着四面八方压来的郑军兵锋……舞出一片绝望而徒劳的刀花!
“逆——贼——!!”
“咻——!”
一道乌黑的铁脊箭镞,带着撕裂长空的尖利鸣啸!如同滴着剧毒的蝗虫,电射而至!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桓王左肩!箭镞穿透华服与软甲,刺透血肉骨缝!巨大的冲击力将桓王整个右半身狠狠带偏!手中的金刀脱手飞出!
“呃——!”桓王发出一声短促如断裂的闷哼!眼前一黑!身体如同折翼纸鸢,直挺挺从玉辂之上栽落尘埃!
“拿住昏王——!”
郑军大将祝聃双目赤红如噬人血狼,纵马提刀,挟着劈山裂石之势直扑那坠地翻滚的明黄身影!刀锋寒芒吞吐,瞬息已掠至周王头顶——只待饮血开锋!
“住手——!!!”
炸雷般的厉喝陡然撕裂战场!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震落!郑庄公姬寤生立于远处战车之上,双目怒眦,按剑的掌背青筋根根暴突,如同盘踞的虬龙!声音冰寒裹铁,砸得所有杀红了眼的郑军兵将心头剧震:
“君子有度!不戮伤禽!况乎——凌天子乎?!”
他臂指猛力一斩!
“鸣金——收兵——!!”
“镗镗镗镗——!”
尖锐凄厉的金铁撞击声在尸山血海之上急促炸响!如同无形的铁索,瞬间勒住了所有前冲的猛兽!祝聃的刀锋硬生生滞在离桓王染血发冠不过半尺的冰冷空气里,不甘地嗡鸣震颤!沸腾的战场如同被泼入冰海死水,喊杀骤停!只剩下垂死者的哀嚎与铁器的摩擦在风中呜咽。
惨淡的月光映照着洛邑残破的王帐,宛如巨人创口流脓的斑痕。帐内血腥与草药味刺鼻混杂。周桓王半躺于绣榻,肩上裹缚厚厚白绢仍在不住洇透暗红。他每吸一口寒气,都如同无数钢针刺入肺腑,痛得浑身痉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早已不见天子的威仪,只剩下一片被彻底击溃的、枯井般的死寂,和近乎焚毁灵魂的耻辱与狂怒。
帐下群臣噤若寒蝉,面无人色。唯有伤口草草裹缠的虢公林父匍匐在地,断臂痛处让他每一次叩首都几乎昏厥,唯眼神深处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如同舔舐伤口的蛇:
“陛下……郑寤生逆贼此獠……已露獠牙!然天下能制衡此虎者,唯有东齐!”他声音嘶哑破裂,却字字如淬血,“齐僖公其人,贪婪无度又重虚名!今王可遣使东去,赐其‘代天子讨逆’之权柄!要其勒令郑伯自缚来朝!此乃其一毒!彼郑若惧齐威,肯俯首,则郑威已堕!齐必得此权柄,恃强傲物于诸侯,待其树敌渐深,王再举‘义’旗,会猎天下诸侯……诛郑灭齐!永……绝后患!倘若……”虢公眼中怨毒火焰骤然暴涨,“倘若那齐僖公包藏祸心,竟与郑寤生狼狈为奸,抗命不遵!则其不尊王命之罪,昭然若揭!王——正可号令天下!共击二贼!举兵破国!”
桓王枯槁灰败的脸上,终于被这毒计点起了一丝扭曲病态的红晕。一股混杂着绝望与疯狂的气息从胸腔深处翻腾而上。他猛地挣扎欲起,牵动创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跌回锦垫。齿间却挤出粘稠带血的嘶声,似毒蛇噬心:
“发……发王旨……征……齐讨……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