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周公府邸的夜,浓稠如墨。庭院深处,唯有幽闭的书轩亮着一豆烛光,昏黄的光晕在窗纱上勾画出几个凝固如雕像的人影。紫檀木案上,一函沉重的金丝匣敞开着。烛光跳跃下,匣中宝气氤氲,光芒几乎刺伤人眼——浑圆的南海夜明珠流转着幽光、整块西域血髓玉雕成的蟠螭璜、成串饱满莹润的东珠、更有数锭赤金在烛火下流淌着沉重欲滴的暗光!仿佛每一道光泽都在低沉地嘶吼着权势与诱惑,无声地叩击着人的欲望深处。
两指厚的金锭,被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拈起。那根手指的指腹带着久握权柄的厚茧,缓缓摩挲过冰凉的、能压断骨头的金面。青玉蟠螭璜温润的凉意则触在掌心的命纹之中。最终,那手指停留在一枚毫不起眼、以金箔紧裹的铜钱之上。金箔极薄,烛光能透,清晰地映出其下那枚“郑”字方孔铜钱的轮廓,以及钱面上特意铭刻的一行细若蚊蚋的蝇头小字:郑伯昭,再拜周公股肱。
烛光晦暗,映着黑肩的脸庞一半沉在阴影中,另一半则被瑰宝的华光勾勒出锐利的轮廓。他低垂着眼,目光深不见底,在那枚金包铜钱上停驻良久。指腹感受着金箔的圆融与铜钱方孔的冷硬。金箔光耀下包裹的,终究是粗砺的基石。嘴角,无声地撇起一个极其细微、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带着洞悉权术的自负与一丝对遥远新郑那位新君的轻嘲——这枚小小的钱币,赤裸裸地点破了一切金玉其外背后的真实重量:投名状。
“呼……”一声极其舒缓绵长的气息从黑肩喉间逸出,如同蛰伏巨兽无声的吐纳。他缓缓合上那流溢着奢靡之光的金函,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函盖上停顿了一瞬。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下,那铜钱铭刻的冰冷字迹却仿佛烙铁般滚烫。终于,指腹轻敲木函。
笃。笃。
声音轻如击磬,在死寂的轩室中却异常清晰。
无声处,侍立于厚重帷幕阴影下的心腹如同幽魂应声而动。那金函被悄无声息地拢入一方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裹,迅速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在烛光下燃烧过它的诱惑。室内,只剩下烛火舔舐灯芯的微弱哔剥。
轩窗外,风拂过庭中古柏虬枝,发出幽邃低沉如呜咽般的鸣响。
翌日清晨的周廷朝会,弥漫着一种不同往日的沉滞。空气凝涩如同尚未搅动的混水,每一个步入大殿的臣子都下意识地屏息敛神,目光低垂,不敢向丹墀御座旁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投去半分多余的注视。连脚步都放得极轻,唯恐惊碎了这一殿虚伪的平静。
少年天子庄王端坐于御座之上,鎏金错银的蟠龙椅背映着他年轻而紧绷的脸庞,透出一种初生牛犊的锐利锋芒。他那双本该锐利的眼睛深处,却酝酿着被国事压榨的焦躁和一股抑制不住的戾气,如同暴风雨前在岩层缝隙里奔突流窜、寻找着宣泄口的地火。
“郑国!”年轻天子霍然开口,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滚石骤然坠入深潭,激起压抑的回响,“其国祸乱不息!兄弟阋墙!先是太子忽失位奔逃,继而公子突被祭仲逐窜!宗庙蒙尘,社稷摇荡!此乃天赐我大周良机!”他放在蟠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攥紧,青筋虬结暴起!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灼灼地扫向阶下众臣,试图点燃某种火种,“朕欲趁此天赐良机,起倾国之兵!以雷霆万钧之势,东出函谷,踏破郑邑!一举荡平此反复无信之逆邦!扬我王师之威!众卿以为如何?!”
御座之上的怒吼如同裹挟着雷霆的利刃,瞬间斩断了朝堂上小心翼翼维持的死水微澜!那咆哮声挟着少年天子初掌权柄的暴戾和被屈辱激起的杀机,撞得琉璃顶都似乎嗡嗡作响!阶下原本肃立的群臣,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骇得猛地一窒,随即如同被风吹伏的野草,哗啦一片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无数头颅深深磕在金砖之上,无人敢在此刻抬头直面那份焚天的怒火。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咆哮余音仍在殿宇梁柱间震荡、而所有人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时刻——
“陛下——!”
一个沉稳、洪亮,甚至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陡然响起!如同巨钟撞响沉闷的余响!
众人惊疑不定地伏低目光中,一道身影,逆着匍匐的人潮,排众而出!正是周公黑肩!他脚步沉稳,并未如常行礼跪拜,而是径直穿过伏跪如林的群臣,昂首挺胸,一步步直至丹墀之下!在一众臣子的映衬下,他身姿如渊渟岳峙,显得格外孤高!他迎着庄王那喷薄怒火、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逼视,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腰背,目光沉凝如万载磐石,声音更是字字千钧:
“臣——死罪谏言!陛下伐郑之计……万不可行!”
庄王如同狂怒的幼狮骤然被激怒!本就暴戾的怒火瞬间被这直白的顶撞点燃了极限!他脸上所有伪装的庄严骤然撕裂,露出狰狞的青筋!霍然从御座上站起!指骨因用力捏着扶手而咯吱作响!
“休兵?!”少年的声音因极端愤怒而彻底扭曲变调,几乎是失态地咆哮出来!唾沫星子混杂着炽烈杀意狂喷而出!“周公!寡人敬你是辅弼重臣!在此国家大仇得报之千载良机,你竟敢……你竟敢妄言休兵息民?!郑国!祭仲、子封!那帮无君无父的逆臣贼子!趁我周室多事,屡犯边境,欺我太甚!更行废立暴君,祸乱邦国!其国已分崩离析!不趁此时天亡其国,将其彻底夷为平地,将其王缚来洛邑枭首!寡人!何以振我大周国威?何以安天下诸侯之心?!”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仿佛要扑下丹墀!
咆哮如同狂雷在殿内肆虐!震得琉璃盏嗡鸣不已!
黑肩立于这滔天怒火的风暴中心,衣袍被无形的气浪拂动,然其身躯却稳如山岳!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极其沉重,靴底踏上丹墀最下层的玉阶,发出清晰而坚硬的碰击声!他豁然抬首,迎着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帝王怒火,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惶恐,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剖析光芒:
“陛下!请息雷霆之怒!且容老臣一一剖陈利害!”他声音陡然拔高,竟在庄王呼啸的怒吼中撕开一道清晰的裂缝,“郑国!其国虽连遭内乱重创,然其根本未损!其国四战之地,能立足百年者,岂有懦主?!今,太子忽复位,虽有仓惶之象,然其座下——有祭仲!执掌国器,运筹帷幄如握风云于掌中!更有子封!掌控三军兵符,虎狼之师雄踞新郑!”
他猛地抬起手臂,宽大的蟒纹袍袖在空中划过一道锐利的弧线!他不再看庄王那因暴怒而极度扭曲的脸,骤然转身!手指如戟,直直指向大殿两侧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描绘着中原列国山川形势的麻布帛图!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狠狠钉在那象征着郑国的地域之上!
“陛下请看!郑境之内,其带甲之士何止百万?!此非纸上虚言!乃是无数铁血浸染、无数城垣森严堆积而成的雄师!”黑肩的声音如同战锤擂动,字字凿在所有人的心脏上,“更何况!内乱初平,其国上下,兵刃新砺,枕戈待旦!其恨未消!其怨正炽!正需一场外敌之血,以浇灭内部的戾火!我周师此时劳师远征,正面其百万带甲之锋……岂非驱绵羊入虎口?!陛下!兵家胜败,岂有定数?!倘若……”
黑肩的手指猛然在那地图上横向一扫!如同铡刀般划过郑国周边与洛邑相连的区域!
“倘若我王师劳而无功,若战事稍有不顺,大军倾轧于外,国内空虚于内……彼时……”黑肩声音骤然压低,转作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低语,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庄王的耳朵,“……那满天下的诸侯!怀异心者众!他们坐壁上观,只等看着大周的天威……在他们眼前轰然坍塌!一旦洛邑王师显露出丝毫疲态,这地图上所有的诸侯……”他那如冰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依旧匍匐发抖的群臣身影,如同看着一群尚未扑食的饿狼,“……他们压抑多年的利爪獠牙!便会立刻出鞘!将刀锋……”他的声音顿住,森寒的目光重新锁定龙椅之上那张早已褪去血色、只余下震骇与惊惧的面孔,“……抵在陛下的脖颈之上!”
“哐当!”庄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双腿一软,颓然跌坐回冰冷的蟠龙御座!坚硬的椅背撞在他因惊惧而僵直的脊梁骨上,带来一阵剧痛!他方才那焚天的怒火、沸腾的杀意、初生牛犊的锐气,在这一番雷霆万钧、字字诛心的直谏之下,如同遭遇了万载寒冰的瀑布,瞬间冻结!被冲撞得支离破碎!取而代之的,是猝不及防被泼下的、能冻结骨髓的无边恐惧!
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所有的暴戾狂狷瞬间被一种近乎扭曲的苍白覆盖,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急剧收缩、放大,清晰地映照着周室摇摇欲坠的江山、天下诸侯蛰伏的野心,以及那柄悬于脖颈上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斩下的无形利刃!他颤抖着手,死死扶住冰冷的蟠龙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试图支撑起软倒的身体,却怎么也遏制不住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死寂!
殿内陷入一种更为可怕的、令人窒息到心胆欲裂的死寂!只有黑肩方才那石破天惊、揭示血淋淋残酷真相的话语,如同鬼魅的余音,在空旷高耸的梁柱间缭绕不去。所有俯伏在地的臣子们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屏住了,身体僵直如石雕,冷汗浸透了他们的朝服背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不是惧于君王的怒火,而是惧于那被黑肩赤裸裸揭露出来的、如同地狱般可怖的未来图景!
龙椅深处,少年天子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如同风箱般嘶哑的声音。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想抹去额角涔涔而下的冷汗,手指却在剧烈地颤抖,怎么也抹不干净。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才艰难地从那被恐惧和挫败感碾压得不成调的喉咙里,发出几个干涩、嘶哑、几乎不成字的、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的音节:
“……此……此事……”他又一次深深吸气,胸膛起伏得如同挣扎上岸的鱼,声音飘忽得如同随时会断线的风筝,“……非……非朕与卿……二人之所能……料也……”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血沫般沉重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敲打在死寂的殿宇之中。
他的目光茫然地扫过丹墀之下依旧保持着谏言之姿、如同一柄出鞘古剑般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黑肩,又无措地滑过依旧跪伏颤抖的群臣,最终茫然无焦点地落在御案上那柄象征王权的玉圭上。玉圭的尖端,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象征着割裂与裁决的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