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宫大殿深阔如渊。穹顶藻井九龙盘旋,日光自南窗高大格栅斜切而入,在鎏金地砖上投下巨大的几何光斑,将这象征权力巅峰的中心分割。殿内焚香氤氲,却压不住一丝箭拔弩张的冷肃残留。
丹墀之下,鲍叔牙玄端垂绅,立于新铺的、尚带着匠作烟火气的新阶之上。他方才一番“弗若夷吾”的裂帛之声犹在梁柱间嗡鸣,尘埃落定,琉璃碎屑早已扫尽。此刻,他再次拱手,目光沉静而坚定地望向高踞蟠龙宝座之上的桓公,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磬石砸落殿心:
“主公!管仲既至宫门,此乃天佑齐邦!”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穿透殿内凝固的空气,“恳请主公……效古之明王!……屏弃旧日箭镞之隙……执礼以尊贤!此乃……龙腾云外……鲸吞四海之始!无此……管仲非管仲,桓公亦非桓公也!”言语直指要害,竟隐隐透出一种不容辩驳的决绝!那“桓公亦非桓公”几字,如同重锤,敲击着君王心中最深处的霸念!
阶上,桓公背脊靠在冰冷刺骨的青铜蟠龙椅背。那椅背上张牙舞爪的龙鳞缝隙间,仿佛还残留着昔日玉带钩碎裂时的冰冷触感。宽袖之下,他的手死死扣住椅臂龙首,指尖因用力而深陷金丝楠木的纹理之中,指节白得骇人。胸膛深处,那支无形箭簇带来的剧痛如同从未消散的毒刺,正与鲍叔牙描绘的雄图霸业激烈撕扯碰撞!
他能感觉到案几一角,那个静静摆放的黑檀木印匣散发出的沉重寒意——里面装着他耻辱的见证——断箭与玉钩残骸。
“呼……”一声沉重如同风箱吐纳的喘息,从桓公紧抿的唇齿间艰难逸出。他僵直的身体终于微微松弛,缓缓抬起眼皮。冕旒玉串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死寂,阴影下的眸光剧烈闪烁数次,最终沉淀为一潭深不可测、勉强压抑住狂澜的幽水。
“好……好一个……龙腾云外!”桓公的声音沙哑异常,每一个字都像从喉间生抠出来,却又带着某种豁出去的重压砸落,“——开……中门!”
沉重的宫门轰然洞开!天光如同瀑布倾泻而入!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门洞中央那道逆光而来、踽踽独行的身影上!
管仲!
他身上那件污秽不堪的囚服早已换成一袭素色深衣,却宽大不合体,如同套在槁木之上,更衬得人形销骨立。沉重的枷锁虽去,但脚踝、手腕上那圈圈紫黑肿胀、深陷皮肉的印记仍如毒蛇缠绕。他脚步极其缓慢,一步踏在门槛之上,那新铺就、象征着君主仁德的鎏金地砖仿佛有着万钧之重!巨大的金殿穹顶压迫下来,高踞御座的身影如同山岳!
没有迟疑,没有左顾右盼。管仲在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丹墀。距离御座尚有九阶。他停步。身体如同被巨力压弯的枯枝,深深、深深地躬下去!额头重重地、几乎要砸碎地砖般,叩在那片象征最高权力与威严的鎏金光影之下!
“罪囚管仲……”他的声音不高,干涸如同砂石摩擦,“……万死之身,蒙君上……不杀之恩……已是苍天垂怜……”他停顿,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安敢……复玷污……御座近前……一席之地?!”最后的词语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颤抖,匍匐在地的身躯如同一片被秋风席卷的枯叶。
桓公俯视着脚下这个卑微到尘土里、却搅动起惊天波澜的罪臣。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方才那股强压下的怨毒戾气,在对上管仲这卑微到极致姿态的瞬间,竟莫名消散了几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屈辱与掌控感的力量油然而生。
“起来。”桓公开口,声音比之前平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帝王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宽恕力量,“前罪……皆赦!”他手微微一抬,“……赐座。”
内侍慌忙抬上锦席置于阶下右侧。
尘埃落定的金殿深处,香炉青烟笔直如柱。御座之上,齐桓公广袖拂过案头一方镇国玉圭,目光穿透晃动的冕旒玉串,死死盯住阶下那坐在新赐锦席边缘的身影。席上人影虽直起了腰,却依旧低垂着头颅,破衣下露出的腕骨间,紫黑勒痕清晰刺目。
“管仲——”桓公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亟待宣泄的焦躁和一种属于雄主的、不容置疑的野心,“寡人之齐国!千乘威仪!列侯宾服!然!——”他话音陡转,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对现状的极度不满和对未来的巨大渴求,“……自先君以降,政令无常!如怒海行舟!国势浮沉,几至倾颓!寡人欲一扫沉疴!立纲陈纪!振我国威!鼎新革故——从何入手?!”
这喝问如同滚雷,震得殿窗嗡嗡作响。阶下锦席之上,管仲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那张历尽劫波、刻满风霜的脸颊上,伤痕犹存。但当他目光抬起时,众人皆是一凛——那双平素温和蕴藉的眼眸深处,竟射出两道冰锋般凝练、寒光四溢的实质光芒!那目光瞬间便穿透了金殿的浮华与尘俗,直抵社稷治乱的根本!
“主公明鉴!”管仲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雄的穿透力,字字清晰,仿佛玉磬撞击在殿堂四壁,余音直抵人心最深处!“治国之道——其根蒂……在维!礼——!义——!廉——!耻——!此四者,国之四维也!”他霍然抬臂,一指直指殿堂藻井最中心那象征天命的盘龙!
那龙目空洞!管仲的话声如裂帛:“维张……则国……正……位……不移!”他话音陡然下沉,如同重锤砸入冰面:“维不张……国将不国……覆亡……迫在眉睫!”
刹那间!金殿内仿佛卷起无形的朔风!群臣悚然!这“四维论”如同四根巨大的天柱之影,轰然压向御座!
齐桓公端坐于蟠龙巨座之上,冕旒垂珠纹丝不动。管仲那“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的论断,如同无形的天柱狠狠撞入他的神魂!他胸膛剧烈起伏一次,如同沉睡巨兽被猛地刺醒!那灼热的野望与铁血铸霸业的雄心终于被彻底点燃!
“立纲纪……必先正其四维!”桓公声音如同沉雷滚动,压迫感倍增,“然!纲纪维张……终究落于——民心!”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死死攫住管仲!那宽大的玄色袍袖猛然挥开,如同扫清一片蔽眼的烟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落殿堂:“爱民!——何为根本?!”
殿内死寂!御座两侧巨大的蟠龙铜灯烛火剧烈摇曳!阶下,管仲挺直了被风霜侵蚀的脊梁。迎着那足以灼穿人的目光,他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缓缓环顾这座金碧辉煌的庞大宫殿。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层层金玉镶嵌的廊柱,望见了宫墙之外的闾里阡陌。
“昔者圣王……”他开口,声音沉凝如山岳初移,每一个字都带着古老的重量,“……发政施仁,莫不以‘爱民’为百政之……基!无此……仁政如浮萍!霸业……如烟云!”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锁定桓公燃烧着野心的瞳孔,声音骤然化为无数道精准犀利、斩钉截铁、却又密如织网的行动纲领!
“修公政以固国本!明家族之责以睦亲里!官民联事,禄养有度——此乃亲民之根!赦旧以彰新义!兴典以正民德!立无后者以续血脉——此乃繁民之本!”每一句都如同金石之音凿刻殿堂!他步步向前,手指在空中划出无形的路径:
“省刑——薄赋——民得富足,此乃安民之策!”指向殿外,“乡选贤士教于国——使民知耻明礼!令出如山——使民信而不疑!此乃立民之魂!——此爱民之道也!”
如同洪流倾泻!每一个措施都指向要害!将宏大虚无的“爱民”理念瞬间落地为凿凿可行的铁则!阶上文臣武将皆屏息静听,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动!
“好!爱民之道既明!”桓公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镇圭嗡鸣!眼中爆射出更加急切的锋芒,声音如同熔岩喷涌!几乎是在质问:“然则——万民繁庶,鱼龙混杂!何以驭之?置民之道——何如?!”他需要一个彻底掌握国人的蓝图!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桓公的问题如同一把钥匙,直接指向了最核心的社稷结构!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阶下!管仲身形岿然不动,唯有衣袂无风自动!
“民者——国之本!本乱……则邦危!”管仲声音陡然提升一个维度,如同黄钟大吕骤然敲响!清晰、恢弘、而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度之威:“故!臣有四民之说!”
他豁然展开双臂!手掌在空中划出四个截然不同的方位!每指向一方,便有一个惊雷般的字词砸落:
“士——!执锐披坚!守邦国!通礼义!立国威于庙堂!此一民!”他指尖所向,殿内持戟甲士身躯骤挺!
“农——!躬耕陇亩!赡君父!产百谷!积仓廪之实于四野!此二民!”他目光扫过阶下那些掌管仓廪的官员!
“工——!制器营生!备弓甲!利耕战!铸强国之筋骨于百坊!此三民!”那目光锐利如锻造炉的火焰!
“商——!通财有无!聚宝货!利天下!致九州之财帛入齐国!此四民!”最后一句如同惊雷扫过,殿内掌管财赋的官员面色皆变!
管仲的声音如同巨浪席卷殿宇:“四民不杂!各守其业!各安其位!则——国基如磐石!江山似铁桶!民自定矣!”
四民定邦!四维立国!每一个字都如同为未来的庞大帝国勾勒出一幅清晰无比的蓝图!桓公眼中那点尚未平息的野火被彻底点燃为焚天烈焰!他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蟠龙案上,指节爆发出青白色!他喉咙深处滚雷般地咆哮而出:
“民定则国稳!然!齐邦偏居一隅!列强环伺!虎视眈眈!欲争雄天下!甲兵短缺!军旅不振!兵锋——!何以强?!”
他的喝问如同战鼓!震得殿内屏风都微微颤抖!
管仲神色不变!那沉静的脸上甚至掠过一丝早已成竹在胸的凌厉!他一步踏前!脚掌踏在桓公目光焦灼的方位,如同踩在舆图上齐国薄弱的边陲线上!
“兵锋不锐?!甲胄不足?!”管仲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在冰面刮擦,“皆因刑罚虚张!徒耗其力!何不……以甲代刑!”
他手臂陡然一挥,袖中带起的风仿佛吹动了满殿旌旗!声音变得如同兵戈破空般锐利简洁:“重罪者——赎以犀甲一戟!轻罪者——赎以鞼盾一戟!寻常小过——罚金赎之即可!”
整个大殿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凝滞了!这是一个何等大胆甚至离经叛道的设想!刑罚——竟成了筹集甲胄的捷径!一个将国家暴力机器与严刑峻法完美捆绑的霹雳手段!
但管仲根本不给群臣质疑的机会,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锻造的铁水投向更远的、帝国未来的熔炉!
“更需!重分金铁!各有其用!”他的声音如同淬火,带着锻造的轰鸣!“美金——!”他指殿内武将佩剑,“必铸干戈剑戟!磨其锋刃,试锐于……虎狼狗马之驱!”仿佛听到了战场刀剑撞击的火星!
“恶金——!”他指节叩向地面,如同敲击大地脉搏,“必铸……锄镰斧斤!强民以耕!利国以垦!试其坚韧于——厚土山石!”
“铁器分工!甲兵将如山岳堆积!战戈必若丛林遍野!”管仲的手掌如同熔铸巨锤狠狠砸落虚空!仿佛已有万甲铿锵之声在殿宇回响!
阶上桓公眼中最后一点疑虑被彻底焚毁!他几乎能看到那如山甲胄和如林戈矛的光芒!然而,一统天下的雄图需要泼天的财富!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如同在巨大的熔炉中淬炼,带着无比烫热的渴望:
“甲兵如山!然!征伐之师!犹如巨鲸吞海!所费——金玉财货——何以为继?!府库空悬!何以富国?!”
“财者——国之血脉!脉通……方得海阔!”管仲迎着桓公灼烫的目光,毫无退缩!那平素蕴藏的韬略此刻化为开天辟地的利器!他声音如同洪流,直接凿向财富的根源:
“山海蕴宝!岂容闲置?采铜山铸大钱——钱通万贾!煮海水为霜盐——盐利天下!”管仲手臂如龙,直指齐东南海滨那无形烟柱翻滚的盐场!“钱盐利网,网罗四方财货!如同百川汇海——何愁财用不盈?何惧府库不满?!”他仿佛已看到了金玉填满国库的幻景!
那宏大的财富蓝图终于将桓公最后的心防彻底击碎!甲兵如山!府库如海!那征伐天下的画面如同烈火般烧灼着他的肺腑!他猛地从御座之上站起!身躯绷直如欲射苍穹的弩箭!那巨大的帝王身影投射在殿后巨大的浮雕“诸侯来朝”图前,充满了无法遏制的狂霸!
“国富兵强!寡人当亲执铁鞭!练兵甲!征四野!踏平八荒!天下诸侯——谁敢不从?!!”那咆哮如同虎啸山野,带着灭顶的威压轰向管仲!
瞬间!整个金殿的空气仿佛被桓公这带着血腥气与杀伐志的宣言彻底凝固!殿内那柄象征着征伐的巨大青铜钺在案头反射着幽光!
群臣皆垂首屏息!唯恐惊扰君王沸腾的杀伐之念!
阶下!管仲面对着那如海啸般压下的帝王征伐欲望!非但没有丝毫惊惧退缩!反而猛地抬起那只曾握过箭镞、刻过伤痕的手——
啪!
一掌!并非拍向地面!而是如同抚过无形琴弦般,悬在齐宫大殿上空那片象征“万邦来朝”的巨大舆图虚空之中!
“主公!欲登天绝顶!必——先睦邻邦!”管仲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警醒!如长空鹤唳撕裂虚妄!“霸业之根……在仁威!而非……仅恃强弓利矢!”
他声音如同冰水泼入沸腾的熔炉:“审视齐境!速返他国之地!”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被刻意扩大的边境,“此非示弱!乃为昭显大义!”
“严守国疆!寸土不失!亦……不贪他国资财!此立国之本!”管仲的手掌猛地收拢,如同攥紧国土边界!
然后!他豁然张臂!如同拥抱整个邦交的未来!声音转为一种宏阔无比的雄韬之音:“遣重臣!携美玉!奉华裘!广币帛!持节杖!行聘礼——行于四邻!宣主公仁德!布睦邻之诚!此威德铺路!四邻必安!皆亲如手足!”
说到此处!管仲眼中骤然爆射出精芒!那是一种远超常人的战略洞见!
他猛地躬身!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快速展开!双手高举过顶!那帛书边缘粗糙!竟似是百邦舆图之雏形!
“更请……精择慧辩通识之士——!”管仲声音如金铁掷地,带着决然的力量,“八百足矣!各赐车马、衣裘、厚币!使之……如星月——散入列国!!”
“此等游士!非为征战!实乃……穿行天下之耳目!纵横六合之喉舌!”管仲手指如笔,在那舆图之上划出无数道无形的轨迹!“使其持我齐帛!售于诸侯王庭深宫之内!珍玩器物!皆可为之媒!”
管仲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强的磁力:“如此!列国国君……嗜好为何?贤愚为何?臣下……忠奸为何?”他指尖点向地图上几个若隐若现的巨邦都城!“其秘事……其弱点……其祸根……皆如掌上观纹——刻于君案金简!”
“届时!何国……有弑君篡逆之苗?!”管仲的声音陡然转为冰寒杀伐!“何君……行不义暴虐之政?!!”
他猛地抬头!那双穿透千古的眸子直视桓公膨胀到极致的征伐欲望!
“——主公便可高举‘仁义之师’!吊民伐罪!师出有名!”
“诛其首恶!……抚其良民!”
“天下诸侯……岂会疑君并吞之心?!必将……信服我齐大义!相率……朝拜于临淄城下!尊主公为——天下霸主!!”
轰!
最后一句!如同九霄神雷!在齐宫大殿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