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七年,暮春的长安街头柳絮纷飞。谢渊蹲在青石板路上,小心翼翼地用竹片挑起一只跌落的雏鸟。十四岁的夏梦允攥着绣帕蹲在一旁,发间的金雀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金光。
“阿渊,它受伤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
谢渊抬头看她,少女的裙角沾着草屑,发间别着他昨日送的野蔷薇。他忽然想起前日在书肆听来的话——“金雀钗,银丝缕,从此无心爱良夜”,于是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柳絮:“无妨,我给它搭个窝,等伤好了就放归山林。”
那时他们都以为,有些东西会像这巷口的老槐树一样,永远郁郁葱葱。却不知命运的齿轮早已开始转动,将青梅竹马的誓言,碾成权力路上的尘泥。
第一节。簪头凤:簪在人在,簪断情亡
永和三年,新帝登基,谢渊因拥立之功官拜丞相。夏梦允站在丞相府的廊下,看着他身着朝服从轿辇中走出,腰间的玉带勾上嵌着的羊脂玉,正是她去年生辰送的。
“梦允,今日有贵客。”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却在看见她时软下来,“等会儿随我去前厅。”
她点头,金雀钗在鬓边轻轻晃动。自他进京以来,这样的场合越来越多,她早已习惯了作为“谢府表妹”陪客的角色。只是今日厅中气氛格外诡异,当看到上座那位身着华服的皇子时,她忽然想起昨夜听见的密语——“事成之后,当以公主下嫁”。
酒过三巡,皇子忽然指着她的金雀钗笑道:“谢丞相表妹这簪子倒是别致,某曾见太子妃也有一支类似的。”
谢渊握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她簪头停留一瞬:“不过是民间匠人打的粗货,殿下谬赞了。”
夏梦允心口微颤。这金雀钗是他们十三岁时在巷口小店合买的,他的那支刻着“渊”,她的刻着“允”。可如今他却说是“粗货”,仿佛要将过去的岁月,连同巷口的老槐树一起,埋进尘埃里。
当晚,谢渊醉醺醺地闯入她的闺房。案上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像一尊狰狞的巨兽:“梦允,你可知道,今日若不是我拦着,皇子便要开口讨你了。”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绣线在指尖勒出红痕:“那便给吧。”话虽如此,喉间却泛起苦涩——她早该明白,在谢渊眼中,她不过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红痣:“不许。”酒气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唇瓣,“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夏梦允闭上眼,任由他取下她的金雀钗。簪头的凤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他近日越来越冷的眼神。她听见他在耳边低语:“等我登上那位置,便娶你为后。”
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些誓言,就像这金雀钗的金丝,看似坚韧,实则一折就断。
第二节。血罗裙:权力路上,皆为蝼蚁
永和五年,宫变之夜。夏梦允躲在丞相府的地窖里,听着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雀钗,却忽然发现簪头的凤凰不知何时断了尾羽,露出里面刻着的“允”字,像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小姐,不好了!”翠儿浑身是血地爬进来,“老爷夫人被……被丞相大人……”
她猛地抬头,绣鞋上的珍珠坠子蹭过潮湿的泥土:“你说什么?”
“丞相大人要灭口!”丫鬟的眼泪混着血珠落下,“他说……说知道秘密的人都得死……”
话音未落,地窖的木板被掀开。谢渊提着剑站在月光下,衣袍上的血迹还在往下滴,像极了那年他们在巷口看的皮影戏,主角的衣袂总是染着夸张的红。
“梦允,跟我走。”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屠戮满门的不是他,“新帝已薨,我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她站起身,金雀钗从发间滑落,跌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做你的证人?还是做下一个死人?”
他瞳孔骤缩,剑锋微颤:“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夏梦允笑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掉。她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为了替她摘树上的杏子,摔断了右臂,却还笑着说“不疼”。可如今,他的剑上沾着她父母的血,却还能说“不会伤害”。
“谢渊,你看。”她拾起金雀钗,猛地折向簪头,金丝断裂的瞬间,有血珠溅在他玄色的衣袍上,“簪头凤断了,我们也该散了。”
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却只抓住半支断簪。夏梦允转身跑向火海,听见身后传来他的怒吼,却再也没有回头。浓烟呛入喉咙时,她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登上帝位就娶你”,原来权力的滋味,真的会让人忘了初心,忘了巷口那个为他缝补书包的小姑娘。
第三节。镜中影:替身万千,再无真心
永和十年,太和殿。谢渊坐在龙椅上,看皇后袅袅婷婷地走来。她鬓边的金雀钗晃得他眼花,那是他特意命人照着记忆中的样子打的,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陛下,这是臣妾新制的梅花糕。”皇后的声音温婉如玉,却让他莫名烦躁。
他挥手打翻食盒,瓷片飞溅间,看见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那眼神让他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夏梦允转身时,眼中也是这样的光。
“出去。”他揉着眉心,直到殿内只剩自己,才敢摸出怀中的半支断簪。金丝早已氧化发黑,却仍能看见“允”字的刻痕。这些年他寻遍天下能工巧匠,却始终无法将断簪复原,就像他再也找不回那个会在他苦读时偷偷塞蜜饯的姑娘。
深夜,他独自坐在御花园的老槐树下。这树是他登基后特意移栽的,却总也长不出记忆中的繁茂。月光透过枝叶洒在石桌上,他恍惚看见夏梦允穿着绿罗裙蹲在对面,手里拿着半块桂花糖:“阿渊,读书累了就吃块糖。”
“梦允……”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月光。忽闻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带着披风走近:“陛下当心着凉……”
“你出去!”他猛地起身,袖中滑落的断簪滚到皇后脚边。女子俯身拾起,脸色瞬间惨白:“这是……”
谢渊看着她惊恐的脸,忽然想起夏梦允死时,手里也攥着半支断簪。权力巅峰的风那么冷,冷得他连回忆都要靠替身来取暖。可他明明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以后不必学她的样子了。”他从皇后手中抽回断簪,声音沙哑得像破了洞的箫,“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夏梦允了。”
尾声:老槐树记
永和十五年,长安大旱。谢渊披着素服站在老槐树下,看僧人做法事。皇后病逝前,终于说出了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夏梦允冲进火海前,曾托人送给他一封信,却被她截下。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阿渊,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你说等你考上秀才,就带我去看黄鹤楼。可如今槐树花谢了又开,我却等不到我的秀才郎了。金雀钗断了,就像我们的缘分。望你此后,得偿所愿,别再回头。
他攥着信纸,忽然想起那年她蹲在槐树下替他包扎伤口,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发间,金雀钗上的凤凰像是活了过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愿意陪他演这场戏,直到簪断情亡。
“皇上,该起驾了。”太监的声音打断思绪。谢渊将断簪和信纸一起埋在老槐树下,转身时,看见一片槐花落在掌心。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拂去,而是任由它随着风,飘向记忆中的巷口。
后来,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皇宫里有位帝王,总在月圆之夜对着老槐树发呆,手里攥着半支断簪,嘴里念叨着“梦允”二字。而那棵老槐树,每年都会开出比别处更白的花,像是有人在天上,轻轻撒下的思念。
金雀钗断缘难续,权力巅峰人已非。若问相思何处寄,老槐树下梦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