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带着伤,身缠着铁链。
林若初远远看他,并未见明显的血迹,只是水牢这样的法子,对身体的折磨远不是皮肉外伤能比的。
乌云没过月亮。
李玄靠到牢门前,像是在等她,却没说话。
“桃鸢”在她手里又唤了声“小姐?”语带些许颤抖。
“这具身体不能死吧?”林若初小声威胁她:“死了洛岚就不喜欢你了。”
“桃鸢”僵住不动了。
共享记忆何尝不是一柄双刃剑?
名字回收不会死?
瞧瞧肃王妃,离开时有多不甘心。
就连时刻将回家挂在嘴上的女鬼,待在邵牧后院的那几年,不也时而忘却目的,连“不走了”这样的话都能喊出来?
人终究不是绝对理智的。
沉溺在另一副躯壳里太久,难免沉沦于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看得出,这女人有执念,她不想失去这身体,不想失去在洛岚身边的位置。
林若初说完后,她僵着不敢动,只抬眸看几步外的洛岚,语气带着恳求:
“我是按计划做的,我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
洛岚笑了笑,眼睛只盯着林若初:“她又不是你们这样的废物,当然会发现。”
女人怔住,短促地颤抖了一下。
想到洛岚让人以这样的方式窃取了桃鸢的记忆,林若初心底便涌上一股怒火。
她眯眼盯着洛岚:“如此大费周章把我引来,看来我们确实有仇,怎么,你上辈子是我杀的?”
浴血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洛岚笑意淡了几分。
“怎么会,上辈子你对我可是至死不渝,为我宁肯叛国投敌。”
林若初冷哼一声。
女鬼都鄙夷:【真不要脸,编也不编个像的。】
“人不杀,又引我到此,你想做什么?”
“杀人有什么意思,人得活着才有戏可唱。”
洛岚抬腿走向她。
身后卫兵仍旧举着兵器,黑影中也隐隐可见拉满弓的箭。
洛岚看似是一人与她对峙,实则非常谨慎。
白天在营帐里那场戏应该也是如此,他知道她杀不了,若她真的对他产生威胁,站在她背后的“桃鸢”定会立刻动手。
装的风轻云淡运筹帷幄罢了。
林若初道:“别卖关子了,说吧,怎么样肯放人。”
洛岚看着她的脸。
乌云被风吹散,月亮的淡光洒在她扬起的脸上,倔强冷硬的表情,竟让他升起了一丝怀念。
林若初并没有换衣服。
青裙,婚服,一套都没换。
仍旧穿着那身大周制式的官袍,发髻挽起,未施粉黛,日夜奔波下,浑身透着狼狈。
瞧着像是个在战场滚打摸爬的糙汉。
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方才一闪而过的回忆,在脑海中放大。
他知道她会在此刻,途经此地来运送军粮。
上一世她便是在这之后的长达半年的战役中,一战成名,成为了北境、周朝人人皆知的女将军。
北境大败。
林家军的战旗越过边境线,不仅收回了五十年前割让的北郡和渭河郡,还重新签了边境协议。
北境失去了最后一块平坦的耕地,不得不再次以钱换粮以度过无法放牧的绵长冬日。
境内的饿死鬼更多了。
他日渐老去的父王也无力再维系部族同盟。
下属的部族们分不到粮,喂不饱族人,一族反,所有人都反了。
维系了数十年的和平安稳顷刻间被打破。
战火在北境数十个部族间蔓延。
但他倒是觉得痛快,早已沦为奴隶的他,便是借着这场烧进大营的火,用手上戴的铁链,勒死了将他面容尽毁,折磨了数年的哥哥。
那一日,他混在战场中,杀了许多人,他的族人。
直到他拎着父亲和哥哥的人头向另一个部族的族长投诚,手上戴了数载的狗链才终于被斩断。
他有了个重新作为人活着的机会。
族长给了他一支小队,让他在草原上杀人。
杀的人越多,他在部族中的地位便升的越高,直到杀到草原上的部族再次一统,他砍下了族长的头,成为了北境新的王。
他用了十年。
十年后,在抢回北郡和渭河郡的战场上,他遇到了十年前那个乱了北境的女将军。
她叫林若初。
他戴着面具,她身着连锁甲,两人骑在马上,于军阵中对垒。
他起初并没有瞧得起她。
他很擅长杀人,手下将领和士兵都是从尸山火海里杀出来的。
哪怕林家那个少将军,几次交手,也没从他手中拿到好处,何况一个矮了他两头的女人。
若她敢阵前交锋,不用两招,自己便能斩下她首级。
但他没想到,这仗一打就是五年。
北境亦如十年前那般,再次败了。
正面对垒他不怕,可要打胜仗,不能只靠杀人。
这女人阴险狡诈,屡出奇兵,战了十五年的北境已经拖不下去了。
甚至还要再退后一郡。
他知道这次退了,便只有死路一条,他的结果会与被他斩于刀下的父王一样,被饿红了眼的部族分食残杀。
他不甘心。
最后一场战役,他驾马奔到两军中央,要与林若初单独打一架,他不甘心输给一个只知道躲在人后耍阴招的女人。
他死也要死个痛快。
那日是个晴天。
晌午,太阳大的刺眼。
马蹄飞扬,风中尽是草屑。
林若初提着红缨长枪,于千军万马中,驾马来到他面前。
两人再次对视。
隔得近了,洛岚才看到,凤翅盔下,她有一张秀丽的脸蛋,和一双像太阳一样耀眼灼目的眼睛。
而他仍旧戴着面具。
面具下的他没有鼻子,没有嘴唇,狰狞如恶鬼。
将领对弈,便可不费兵卒定胜负。
林若初举起了长枪。
他也握紧了刀。
两人带着必胜的杀意,同时勒着缰绳奔向对方。
那一仗打了许久,是他出生至今最久的一场仗。
女人比他想象中要厉害许多,一如她用兵时那样狡诈,他的天生蛮力似乎派不上太多用场。
他只是靠着本能在厮杀。
她却透过他的面具,注视着他的双眼,像是要看穿他的一切。
最后是怎么输的?
洛岚想不清那时的招式,只记得他脸上的面具被汗滑动,松了一瞬,要从脸上掉落。
林若初的长枪刺过来时,他不知为何,在格挡之前,率先扶住了自己的面具。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长枪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面具还是掉了。
数十年未曾感受过的太阳落在他脸上。
林若初逆着光,低头看他,眼中竟然划过悲悯。
她说:“你也是个可怜人。”
他瞪大双眼,在那一刻听到了耳边的低语。
【恨吗?】
【想不想折断她的骄傲,彻底毁了她?】
回忆刹那间抽离。
洛岚抬起眼梢,扬起自己俊美的面容,看向林若初。
他说:“我想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