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的泸水浅滩,那股子湿乎乎、带着腐烂水草和铁锈混合的怪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江水浑浊,打着旋儿往前淌,映着天边一片死气沉沉的铅灰色。祝融就站在没过脚踝的浅水里,赤着的脚底板踩着滑腻腻的鹅卵石和更深处看不见的淤泥。她身上那件标志性的藤甲,刚在鱼油桶里狠狠滚过一遍,此刻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一层油腻腻、令人心悸的暗光,像某种毒蛇的鳞片。
江底沉着诸葛亮派人送来的“好意”——几口被撬开的破箱子,散落着些金银珠宝,在昏暗的水底偶尔闪一下,冰冷又虚假。送礼的使者,那个穿着蜀锦袍子、脸上还带着谄媚假笑的家伙,此刻就脸朝下趴在不远处的烂泥里,脖子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歪着,血早就被浑浊的江水冲淡了。祝融啐了一口,浓稠的唾沫星子砸在水面上:“呸!金银财宝?当老娘是三岁娃崽哄?汉人的把戏,老娘见得多了!‘南蛮王?不过如此!’哼,诸葛老儿,你想看戏?老娘陪你玩个大的!”
她话音未落,耳朵猛地一动。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是上游传来的一种沉闷的、连绵不绝的撞击声,像是无数根巨木在相互碰撞。突然! 视野尽头,泸水那拐弯的地方,黑压压一片东西顺流而下,速度极快!不是巨木,是密密麻麻、用粗大绳索捆扎在一起的竹筏!竹筏上影影绰绰,站满了披坚执锐的蜀军!
祝融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窜上来,但瞬间就被更汹涌的怒火烧干。“好!好得很!‘亮有一计,可退蛮兵!’诸葛老儿,你的火,来了!”她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踩碎了脚下一块腐朽的枯骨。
紧接着!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天空,真的暗了下来!不是乌云,是箭!成千上万支裹着浸透了火油布条的箭矢,如同倾盆暴雨,带着死亡的呼啸泼洒下来!那箭雨之中,还夹杂着无数黑乎乎、圆滚滚的东西——火油罐!它们砸在江面,砸在竹筏上,砸在浅滩上!
“轰——!”“轰隆隆——!”
火油罐应声而裂,黑色的油脂瞬间铺满了水面和竹筏。下一刹那,带着火焰的箭矢狠狠扎下!就像是无数条贪婪的火蛇被同时投入了油锅!
“呼啦——!”
整个江面,从上游的竹筏阵到祝融立足的浅滩,瞬间化作一片翻腾咆哮的烈焰地狱!炽热的气浪猛地向四周炸开,灼得人皮肤生疼,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把本就灰暗的天空染得更黑!水面燃烧着,发出可怕的“噼啪”爆响,像是无数恶鬼在油锅里挣扎嚎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祝融那张写满了野性与桀骜的脸。
“哈哈哈哈——!”面对这焚江煮海的绝境,祝融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那笑声在烈火燃烧的轰鸣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疯狂。“‘这点火苗,给你祖宗取暖都不够!’诸葛村夫,你就这点能耐?!”
笑声未绝,她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豹,纵身一跃,带着满身浸透了鱼油、此刻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的藤甲,一头扎进了那燃烧的泸水之中!
“嗤啦——!”
滚烫的江水与冰冷的藤甲剧烈反应,爆发出大片大片的白色蒸汽。神奇的是,那看似易燃的藤甲,浸透了水后,反而在祝融身上形成了一层隔热隔火的屏障,暂时隔绝了致命的烈焰。她像一条灵活的大鱼,在水下急速潜行,火光透过浑浊的江水,在她头顶摇曳,如同地狱的顶棚。
下一秒!离岸边最近的一处燃烧竹筏旁,水面猛地炸开!祝融如同水神般破浪而出,浑身湿透,水珠顺着她健硕的肌肉和藤甲的纹路滚落,在火光下晶莹闪烁。她眼中燃烧着比烈火更盛的杀意,右手闪电般在腰间一抹!
“嗖!嗖!嗖!”
三道刺耳的锐响!不是一支,是三支闪着寒光的飞刀!它们撕裂浓烟,精准得如同长了眼睛,带着祝融狂怒的力量,狠狠地钉穿了岸边三名正张弓搭箭、准备向水中补射的蜀军弓手的咽喉!
“呃啊!”“噗通!”“噗通!”三声闷哼和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那三张强弓无力地脱手,掉进燃烧的浅滩,瞬间被火焰吞噬。
“‘烈刃!’”祝融稳稳落在一块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礁石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对着岸上惊骇的蜀军怒吼,“还有谁想试试老娘的飞刀?!”
然而,火海已成,蜀军显然有备而来,后续的箭雨依旧覆盖着整个江面,蛮兵损失惨重。祝融再悍勇,也无法单人对抗整支大军。她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眼中满是不甘和怒火,却也只能在亲卫的拼死掩护下,带着残兵,顶着箭雨和浓烟,艰难地向秃龙洞方向退去。
……
败退的夜路,崎岖得能把人的骨头颠散架。秃龙洞深处,潮湿阴冷,只有几支快要熄灭的火把挣扎着跳动,映照着洞壁上嶙峋的怪影,像无数窥伺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味、还有一股子草药和腐烂混合的难闻气息。洞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蜀军得胜的号角和隐隐的喊杀声,像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祝融靠着一块冰冷的岩石坐着,藤甲上沾满了泥泞和暗红的血迹,有的地方被火燎得焦黑卷曲。她疲惫地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身上的伤口,疼得她直抽冷气。她怀里抱着最后半袋粟米,那是从死人堆里抢回来的口粮。她身边,那头巨大的战象“阿吉”低垂着长鼻子,发出粗重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它厚实的皮上也有几道狰狞的箭伤和灼痕。
祝融睁开眼,看着阿吉那双温顺却充满痛苦的大眼睛,没有一丝犹豫。她解开袋子,将里面金灿灿、但少得可怜的粟米,小心翼翼地、一把一把地捧到阿吉的嘴边。战象用鼻子卷起,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吃一口,祝融的肚子就跟着咕噜叫一声,但她只是抿紧了干裂的嘴唇。
洞口的阴影里,传来“噌…噌…噌…”有节奏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摩擦声。孟获蹲在那里,背对着洞内,正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下下狠狠地打磨着他那柄沉重的环首刀。刀刃在石头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火星子偶尔溅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赤裸的上身布满汗水和污垢,几道新添的伤口还在缓缓渗着血,随着他磨刀的动作,肌肉虬结的背部线条绷得死紧。
磨刀声停了。孟获沉默了好一会儿,肩膀垮塌下来,那背影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沮丧。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沾着黑灰,眼窝深陷,那双平日里总是燃烧着好斗火焰的眼睛,此刻却有些黯淡。他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低沉,像砂纸在磨石头:
“夫人……粮尽了,人疲了,洞口外头……全是蜀狗的耳朵。降了吧。”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汉室衰微,天命难违!’……或许,诸葛孔明真能……”
“咻——!”
孟获的话音还没完全落下,一道寒光几乎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紧接着! 几缕粗硬的、带着血污的头发,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上。
孟获整个人僵住了,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对上的是祝融那双在昏暗火光下亮得吓人的眼睛。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像一头被彻底触怒的雌虎,右手还保持着掷出飞刀的姿势,指缝间夹着另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她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冷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蛮王?永不屈服!’”她死死盯着孟获,手中的飞刀刀尖,精准地、缓缓地指向他粗壮的脖子,“孟获!你再敢说一个‘降’字,老娘下一刀,断的就不是你的毛,是你的脖子!‘犯我疆土者,必诛之!’要死,也给我死在冲阵的路上!” 洞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阿吉粗重的喘息。孟获看着地上那几缕断发,又抬头看着妻子眼中那比刀锋更利的决绝,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默默地、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刀柄,重新低下头,将刀刃狠狠压在了磨刀石上。“噌…噌…噌…” 那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几分不同以往的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