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跪坐于雍容雄伟的大殿内,向那位天下至尊,讲述她的骗术说辞:“花狸十一岁那年坠入河泽之中,几乎毙命之际,为一垂纶客所救,就此遗忘许多前尘事,便也记不清父母来历了。”
“自濒死而生之后,即得闻山川之声息,开降神之灵窍,修习学成之后,受神鬼机缘指引,赴京畿,入神祠,为天下之主效命也。”
天子听罢,只先问:“救你的垂纶客,何许人也?”
“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山川河神,现已不知生死去向。”少微半垂眸,道:“花狸也在试图找寻她,至今无所获。”
“还真是奇人奇遇奇事。”皇帝缓声说着,目光自上而下地审视着那道渺小身影。
这个少年小巫跪坐在大殿内,虽然渺小,但看起来却毫不畏惧,细辨之下,这份不畏不惧很有些妙处——并不是因为自身多么老练沉稳而不畏惧,而是因无知无觉而不畏惧。
她的气质极为天然,如深山鸟兽草木所化,神秘而幽真,同这座华殿格格不入,也因此愈发醒目……这样的天然气质很难伪装,称得上奇特。
帝王注视着那气质奇特的小巫,问:“古来奇遇者必将怀有奇异之能,是为祥瑞也,照此说来,你是受神鬼指引,前来稳固这天下江山的吗?”
少女神情坦然:“稳固江山唯有人皇可为,助人皇沟通天下生灵神鬼,乃花狸使命。”
侍立着的郭食无声掀起眼皮,望向那个应答竟格外恰当且无滞涩之感、仿佛从心而答的小巫。
“好一个使命。”皇帝也仍在注视着她:“你确实有不凡之处。那八字预示,前四字已是一字不差地应验了,后四字……”
龙气将泄,仁帝没有将这四字重述,问出的话却远比这四字更加叫人忌讳胆寒:“是预示着朕气数将尽,大乾江山气数将尽吗?”
本就冷肃的殿内气氛骤然变得更加凝重,一众内侍皆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严相国半垂眼眸,等待那小巫答出在一定程度上可决定她自身生死的话。
少微耳边回响起上一世临死前听到的丧钟之音,以及濒死之际看到的天下纷争乱象——
若依事实而言,她自当给出气数将尽的肯定答案。
但她千里迢迢来此是为骗人,不是为寻一富丽堂皇处自刨坟墓。
因而答道:“龙气虽泄却未必会就此泄绝,花狸本身不通天下气机之事,不过是有幸被神鬼选中来此,但由此可见陛下亦不曾为神鬼所弃,诸般事尚有可为之转机,只看陛下如何施为。”
随着那道清亮话音落下,殿下一瞬寂静,郭食的目光微动,心中几乎赞叹出声。
她的到来代表着转机,但如何施为只在天子,天子未曾为神鬼所弃,而天子若要善用这转机,她自然也不该为天子所弃……是如此吗?
这个小巫看似毫无心术,但短短一番话,安抚了圣心,更为自己留足生路,更重要的是未曾喧宾夺主,她太懂得摆放自己的位置了……分明未经雕琢的模样,却灵慧敏锐至此,倒果真像是有神鬼在眷顾引路了。
郭食不得不开始正视那个小巫。
天子的神情也终于缓和下来,他慢慢靠向身后宽大的凭几,无声释放出放下戒备试探的肢体信号,声音也不再那么沉了,似有若无地出叹了口气,问:“朕的父皇,太祖皇帝……是否还有其它提示?”
少微:“回陛下,太祖确实另有一则预示。”
殿内再次一静,严勉看向那小巫:“若是太祖示下,你当日在神祠中何故不曾一并明言?”
“此非紧急之事,当日在场者众多,过早开口恐被有心人借此生出祸端。”少微面不改色:“是太祖之灵指点默示,使我向陛下面奏此事。”
严勉未置可否,只微侧首面向上首天子。
天子俯问:“太祖预示何事?”
少微正色答:“有不祥者降于皇城,将带来灾祸。”
仁帝慢慢坐直了身躯,上半身向前方龙案倾斜,俯视着那小巫,问:“灾者何人?既是太祖所示,你只当明言,朕必不放过。”
少微不由得慢慢抬眼,直到同那双天子眼瞳对视。
一瞬间,磅礴的权力自上而下朝她落下,这权力不为压迫而是准许,上方那双眼睛似乎在说:【说出来,朕杀了他。】
这是令人无法拒绝的诱惑。
帝王的试探在方才就已经结束,她通过了试探和考验,长陵塌陷也证明了那八字预言,帝王已经愿意信任她了。
此一刻,帝王是执掌生死的阎罗,将那可书写生死簿的判官笔交给了她,她可以写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机会就在眼前了,就用此笔一笔一划写出赤阳的名,掌控他的生死、以此与他谈判……
写吧,说啊!
心底有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催促,压制着的情绪就要挣脱心笼,心绪沸腾着上涌着,待涌至喉咙时,少微便不由得开了口:“赤——”
少微口齿清晰异常,定定说出一字,跪坐端正的脊背却忽而一凉,身后殿外似有风拂来,那风轻柔,像极了姜负昔日里挥着的长柄竹扇带出的清风。
那个青衣女子似乎就站在身后,她手中竹扇慢慢带出的风虽轻,却好似穿过了脊梁,透过了心口,少微眼中猝然逼出一点泪光,脊背弯下,双手失力般撑在身体两侧,好似果真在经受神灵启示、承受着泄露天机所带来的痛楚——
不,就是神灵在启示,是那个悲天悯人的女子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东西化作了神光,让她违背了本性,在此一瞬间得以将那个字咽了回去,而道出另一个原本备好的字:“魃——”
少微仰起头,眼中泪光未散,清晰重复:“是赤魃。”
赤魃?
不是哪个皇子宗室,不是哪个王侯将相,根本就不是世间人,而是神鬼物。
只议神鬼山泽之事,不涉朝堂权事之争,这才是巫,真正的巫。
帝王的眉眼无声落低了些微弧度。
这极其细微的动作被五感敏锐的少微收入眼底。
所以那一瞬间降下的权力不过是诱饵。
她以为的试探已经结束,实则从那一刻起,真正的试探才算开始,她会被那表象迷惑,做出自己已被信任的错误判断,在此间暴露自己最深处的意图。
那名为【说出来,朕杀了他】的引导,若她果真被蛊惑,被杀掉的人不会是赤阳,而是她,原形毕露的她。
一字之差,却是生死界限。
在这死里逃生的瞬间,将少微的理智拉回来的,是昔日与姜负相处时的经验——姜负总爱用言语欺负她,每当她上当恼怒后,姜负便突然服软,态度为之一转,她以为就此结束了,刚放下警惕甚至反思自身,下一瞬姜负却又会冒出更欺负人的话,且那些话并非另起一题,而全都是提前埋伏好的的言语陷阱。
少微上过太多次此类言语埋伏的当,而方才帝王之言与此亦有共通处,都是在她刚要放松时使她落入更险恶的陷阱中试图将她诱杀。
姜负的诱杀之法是叫她大气一场,而此刻帝王的诱杀却是真正会要她性命。
少微从未这样严厉地自我反省过,她方才险些踏入死路,已走在最近的一条路上,不能再焦急了,若再想贪图更快,这更快的结果只会应验在死之一字上,令她死得更快。
无名的冷意让滚沸着的血凉了下来,因气血冲涌引发的耳鸣之音俱散去,上首的声音便足够清晰地传入耳中:“灾者赤魃……你是说,皇城将有干旱发生吗?”
赤魃又名旱魃,是传闻中一旦出现便会引发旱灾的怪物,因其双目赤红,浑身充斥着赤色火焰,所踏之处赤地千里,故民间多称其为赤魃鬼。
少微:“是,今夏长安内外数百里将有大旱之象。”
仁帝望向殿外仍未散去的雨后潮气:“太史令与仙师皆有言,今春多雨水……”
少女话语笃定:“春雨虽多,不足以覆夏旱也。”
无论是太史令还是赤阳的天象预测皆有其范围,无法精确预测到百日后的气象。
仁帝的目光缩短,落回到那个再次预言的小巫身上,语气不明:“春雨不足覆盖,看来是很严重的大旱了……长陵塌陷,大旱将生,你既自称受神鬼指引,是为祥瑞化身,为何带来的预言皆是灾事?”
“灾事天定,人力不可阻,但若早知天灾将生,便可及早做出应对,以免酿成更大的人祸。”少微犹记得前世的旱灾造成的人祸,此刻神情愈发笃定:“未雨绸缪,谋得不是如何阻止雨水落下,而是提早安顿好巢穴不至于倾覆于暴雨之下。”
仁帝眼神微动,再问:“你如此言之凿凿,若旱灾不曾发生呢?”
少微:“那便是陛下之威驱赶了赤魃,阻止了灾事。”
仁帝无声一笑,以为这小巫狡猾,要借奉承之言逃避罪责时,却听她接着道:“而花狸妄言之罪不可赎,不必再证,甘愿受死。”
少女神情坦荡平静。
敢如此断然预言者少见,敢以性命担责者更是几乎没有,二者皆敢者,大义无畏,总会叫人高看一眼。
“好。”仁帝忽而点头,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花狸,不错。”
这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赞许,但总归是赞许没错了。
赞许罢,紧跟着一句问话:“还会些什么?巫医咒术可也通晓?”
“降神时可得点化,各神所擅不同,花狸所擅也不同。”少微坦然道:“无神降身时,花狸不通咒术,只擅些女子科、外伤骨伤,与调理之道。”
“调理之道……”仁帝问:“那你观朕,可有何需要调理之处?”
少微便抬起眼睛,直视打量那位君王,这眼神直白到果真像是在审视病患,乃至让郭食感到十分不敬,忍不住出声:“大胆花狸,岂可如此冒犯天颜?”
少微看向他,语气不解:“不让观望要我如何诊病?”
这小巫虽说灵慧却实在大胆,郭食还要再言,却闻君王已经语气和缓地发问:“那你为朕观望出什么病症来了?”
“未能诊脉,不敢妄断。”少微道:“但观陛下面色,闻陛下嗓音,可知肺部积疾多时。”
言罢,她扫视殿内香炉与紧闭的窗牖,道:“已入二月,风中已无阴寒气,肺主气,喜洁净,方可吐故纳新,陛下当令人时常通风换气。二则,肺属金行,金由土生,陛下应每日外出行走,承接土地精气,以蕴养肺经。”
少微知晓,这些建议称不上如何奇特,但尚未近身诊脉,也无法给出更高明的用药提议,说这些只为给这位帝王留下一个初印象——她有正统医者手段,并非是蛊咒毒术之流。
入京之前,刘岐已反复与她有过提醒,他的父皇忌讳巫咒蛊术,此等手段难以掌控,可助他无形也可伤他无形,因此是为逆鳞,初行走于逆鳞侧,务需再三谨慎。
少微说罢之后,只见皇帝认可地点了头。
就在她以为极为在意身体寿命的皇帝该安心令她上前把脉时,皇帝却没有这样做,也没有让人立即开窗换气,只是终于准许她起了身。
而后,有内侍入殿通传,又有官员前来求见,且其中有少微熟知的名号,鲁侯。
鲁侯已很少参与朝政之事,只因听闻了先皇陵寝出事的消息才匆匆进宫。
鲁侯是与先皇一同打天下的旧人,先皇驾崩前曾有言,等鲁侯百年后务必随葬于长陵左右他才能安心。
也是因先皇这一句遗言,仁帝便也不吝于待早已不掌兵的鲁侯多些包容。
仁帝让人宣了鲁侯等人入殿,使巫女花狸退下。
少微在一名内侍的指引下往殿外退去。
同时,鲁侯一行人已阔步入殿。
擦肩之际,少微下意识垂眼敛息,老人心急询问陵寝塌陷之事,无暇仔细留意那很快被同僚挡去了半边身形的巫服小儿。
一路出了未央宫,少微思绪万千。
她算是通过皇帝的初次试探了吗?
应当算是了,毕竟她是活着走出来的,活着很重要,是自己走出来而不是被拖出来也很重要。
同样一句话,同一刻也在赤阳心底响起——活着走出来的,那只虫子。
偏殿中,赤阳已移步一帘之隔的内室,正在持笔画符,手下蘸着朱砂的笔尖未停,口中缓声问:“她叫什么名?”
既是活着走出来的,或有异于常人的真本领,或是异于常人的真聪明,他也务必要多一些正视了。
那年轻道士低声答:“两日前打听过了,名叫花狸。”
赤阳:“狸猫的狸?”
“是。”
朱红笔尖抬起,赤阳随之抬眼,淡色瞳孔中现出一点冰凉的笑意:“真是巧了。”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恰恰就是那看似乖巧可爱,实则桀骜不驯残忍无礼的狸猫了。
就是不知这只狸猫,是一只生而知之的狸猫,还是某种更令人厌恶的存在?
“当——”
帘外殿室的小铜钟被道人敲响,意味着这一场诵经暂时结束了。
少年人们纷纷起身。
上首的刘承起身后,令人打起竹帘,来见赤阳,抬手行礼询问:“敢问仙师,我欲抄写道经为父皇祈福,不知哪一卷最为合适?”
帘外有些低低嘈杂,内侍宫娥们进来送茶水,有些少年人起身去了殿外活动僵硬的筋骨,有些人去了净房,但明丹依旧盘坐在原处没动。
她念诵了这许久道经,心情依旧没能完全平复。
直到一旁跪坐着倒茶的内侍将一盏茶捧到她面前,抱着攀谈示好之心,低声说道:“冯家娘子请用茶,说来真是巧了……奴方才守在外面时,刚好看到老侯爷进宫来了。”
刚要怔怔接茶的明丹忽而一惊,险些打翻那递来的茶盏:“你……你说我大父也进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