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我们讲到,在普罗霍罗夫卡那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土地上,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对决,为德军的“堡垒行动”敲响了沉闷的丧钟。尽管党卫军的虎式坦克在战术上取得了惊人的交换比,但苏军用近乎无穷无尽的t-34和视死如归的士兵,成功地将德军最锋利的矛头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战略的天平,在那一刻发生了微妙却不可逆转的倾斜。然而,真正撬动这架天平,让德军彻底失去平衡的,并非仅仅是前线的炮火。一场更大的风暴,正从温暖的地中海席卷而来,直扑第三帝国的决策中枢——“狼穴”。战争,从来都不只在战场上。
1943年7月13日。库尔斯克突出部的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尸体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在南线,曼施坦因元帅的攻势已经彻底失去了节奏。那支曾经如疾风烈火般撕开苏军防线的党卫军第2装甲军,此刻正舔舐着自己深可见骨的伤口。经过普罗霍罗夫卡的血腥“派对”,三个王牌师——“警卫旗队”、“帝国”和“骷髅”——都已是强弩之末。他们的坦克数量锐减,许多昂贵的“虎”式、“豹”式坦克因为机械故障或战损,正等待着遥遥无期的后送维修。但比装备损失更致命的,是人员的消耗。那些从战争一开始就跟随部队、经验如同本能的老兵,在这次战役中成批地倒下,新补充的士兵远无法填补他们留下的战力真空。党卫军军长豪塞尔忧心忡忡地向总部评估,他的部队已经“临近极限”。
而在北线,莫德尔元帅的第9集团军则完全陷入了罗科索夫斯基元帅布下的天罗地网。自7月5日以来,他们奋力厮杀了八天八夜,付出了数万人的伤亡,却仅仅向南推进了不到15公里,连苏军的第二道主防线都没能撼动。莫德尔的将军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失败并不仅仅因为苏军防御工事的坚固和士兵的顽强。一个看不见的因素,正让他们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变成对手的“开卷考试”。苏联的无线电情报和密码破译部门,早已成功破译了德军第9集团军的大部分通讯密码。 这意味着,莫德尔下达的每一个调动命令、每一次进攻计划,几乎都能被实时送到罗科索夫斯基的指挥部。这位沉着冷静的苏军元帅,总能像一个能预知未来的棋手,抢先一步将反坦克炮和预备队部署在德军即将冲击的地段。莫德尔的部队,实际上是在向一个早已张开的口袋里猛冲。
面对南北两线双双停滞的窘境,曼施坦因,这位从不轻易言败的战略家,还在寻找着破局的可能。他再次向希特勒呈报战况,并恳切地建议:既然向北合围库尔斯克已无可能,不如趁苏军主力被吸引在此,将南线的装甲矛头调转向东南,对罗斯托夫发动一场闪电般的奇袭。他相信,这记险招或许能打乱苏军的整体部署,为东线战局带来一线生机。
这是一个充满了想象力和赌博意味的计划,是曼施坦因在绝境中的最后一搏。然而,他即将发现,决定东线命运的骰子,此刻已经不在他的手中了。
东线陷入泥潭的同时,一场政治和军事的双重地震,正在地中海爆发。
7月10日,英美盟军发动的“哈士奇”行动,以雷霆万钧之势登陆西西里岛。德意守军的抵抗,比预想的要脆弱得多。
7月13日,当曼施坦因还在为东线的棋局苦思冥想时,一份份来自罗马和西西里岛的加急电报,如同催命符一般,摆满了希特勒的地图桌。电报的内容触目惊心:意大利军队成建制地投降,盟军正在岛上长驱直入,而最致命的情报指出,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在军事惨败和国内压力的双重打击下,已经摇摇欲坠。
希特勒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慌。他可以接受在东线的一次战役失利,但他无法承受失去整个意大利。如果意大利倒戈,地中海将彻底变成“盟军的湖”,盟军的战略轰炸机将能直接从意大利南部的机场起飞,威胁德国南部的工业区。一个全新的、漫长的南线战场,将彻底耗尽第三帝国本已捉襟见肘的资源。
他立刻召集了最高军事会议。
在东普鲁士“狼穴”那间气氛压抑的地图室里,帝国的高级将领们齐聚一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元首身上散发出的焦虑和暴躁。
会议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
凯特尔元帅和约德尔大将这些“大本营派”,依旧在官样文章地强调维持东线攻势的重要性。而刚从前线赶回来的克鲁格元帅和曼施坦因元帅,则焦急地陈述着“堡垒”行动已难以为继的现实。古德里安大将,这位装甲战的先知,更是毫不留情地再次重申他的观点:“堡垒行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它正在把我们最后、也是最宝贵的装甲预备队,扔进一个无底洞!”
希特勒背着手,在巨大的地图前烦躁地来回踱步。他的思绪早已不在库尔斯克。他凝视着地图上的意大利,又扫了一眼法国的海岸线和巴尔干半岛。他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将军们发问:“西西里……你们真的认为他们的主攻方向是西西里吗?”
元首的这句话让在场的将军们心头一凛。他怀疑,盟军在西西里的登陆很可能只是一次规模巨大的佯攻,其真实目的,是诱使德国将预备队调往意大利,而后在更致命的地方——比如法国海岸,或者希腊的巴尔干地区,发动真正的致命一击。
这种猜疑,让他的决策变得更加复杂和困难。他不仅要考虑如何救援意大利,还要顾及整个西线的防御。也正是在这次会议前后,他下令重新组建和加强了驻法国的“西线b集团军群”,以防备那个他想象中的“主要登陆”。
东线的僵局、意大利的崩溃、对西线的担忧……多重压力之下,希特勒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他必须做出决断,而且必须立刻。
7月13日晚的会议,在激烈的争吵中持续着。
曼施坦因仍在为他的“转向东南”计划做最后的努力。他慷慨陈词,认为只要元首能再给他一点时间,再给他一些支援,他有信心在东线打出一场漂亮的胜仗,以挽回帝国的声誉。
然而,希特勒粗暴地打断了他。此刻的元首,已经没有心情去听任何关于在东线继续冒险的宏伟蓝图了。他指着地图上的意大利,几乎是咆哮着做出了第一个决定:
“党卫军第2装甲军必须立刻从前线撤下来!我需要他们,意大利需要他们!他们将立即进行重组,然后转调意大利!”
这个命令,如同在会议室里投下了一枚炸弹。将战役中最锋利的矛头,在战斗进行到一半时抽走?这在军事上是不可理喻的。曼施坦因脸色铁青,他知道,这意味着他在南线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但是,对于是否要全面取消“堡垒行动”,希特勒在这一刻却犹豫了。他似乎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北线的莫德尔能创造奇迹,或者南线在抽走党卫军后,剩下的部队还能维持住战线。他不想,也不敢,如此干脆地承认自己亲手策划的、倾注了帝国最后希望的战役,就这么彻底失败了。
所以,7月13日的会议,并没有一个“一锤定音”的结论。希特勒只是斩断了“堡垒”最强壮的一只手臂,而任由流血的躯干在原地挣扎。他下令南线转入防御,北线则“视情况而定”。这是一种典型的、在巨大压力下进退失据的表现。
然而,战局的发展,没有给他留下更多犹豫的时间。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坏消息接踵而至。首先,苏军在库尔斯克突出部北翼,早已准备多时的“库图佐夫”行动,在7月12日就已全面展开,德军奥廖尔突出部的防线岌岌可危。其次,南线的苏军也开始发动大规模反击。最后,意大利的局势进一步恶化,墨索里尼倒台的消息已经确认。
内外夹击之下,到了7月17日左右,希特勒终于被迫面对现实。他最终盖章定案,正式下达了全面终止“堡垒行动”的命令。
从7月13日的“斩断一臂”,到17日的“宣告死亡”,“堡垒行动”就以这样一种“逐步滑向取消”的方式,屈辱地结束了。它不是被一刀杀死的,而是被多重压力和决策者的犹豫,慢慢地放干了血。
在希特勒犹豫不决的这几天里,意大利的政治闹剧已经落下了帷幕。
7月25日,墨索里尼被意大利国王伊曼纽尔三世下令逮捕,法西斯政权在意大利长达21年的统治,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希特勒在得知盟友被“自己人”推翻后,陷入了暴怒和沮丧。但他很快就从情绪中恢复过来,开始部署应对。一方面,他痛斥意大利新政府的“背叛”,另一方面,他立刻启动了一项高度机密的营救计划。这项任务,交给了他最信任的机构——党卫队。而在代号为“橡树行动”的营救真正展开前,党卫队全国领袖希姆莱,已经提前命令他驻罗马的最高代表、党卫队高官卡尔·沃尔夫,动用一切力量,秘密收集关于墨索里尼被关押地点的情报,为后续的营救行动打下基础。
营救墨索里尼,既有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更有军事上的现实需要。希特勒需要一个傀儡,来维持意大利北部支持德国的区域,并以此为基地,组织对意大利半岛的占领和防御。
轴心联盟,至此已经名存实亡。德国不得不独自面对从南面涌来的威胁。抽调东线的精锐部队,已经不是一个选择题,而是一个必答题。
当德军的指挥系统陷入混乱和犹豫之时,他们的对手却展现出了惊人的战略远见和决断力。
苏军的反攻,从来都不是一次临时的决定。事实上,早在6月份,当德军还在为“堡垒行动”集结兵力时,朱可夫和华西列夫斯基就已经在斯大林的授意下,悄悄地为这一刻布局了。 他们判断,德军在库尔斯克的进攻,必然会消耗其巨大的兵力,无论成败,都将使其在其他地段的防御变得薄弱。
而他们选定的反击点,就是德军在战线中央那个巨大的、对莫斯科构成威胁的“奥廖尔突出部”。
一场代号为“库图佐夫”的庞大攻势,早已秘密筹备。数个方面军的预备队,在严格的保密措施下,暗中集结到了奥廖尔的侧翼。“库图佐夫”,这把为复仇而铸的利剑,早已悄然出鞘,磨得锃亮,只等德军这头巨兽在库尔斯克撞得头破血流、露出破绽的那一刻,便给予其致命一击。
7月12日,就在普罗霍罗夫卡激战正酣之时,朱可夫认为时机已到,果断下令发动“库图佐夫”行动。北线的炮火,宣告了苏军从战略防御转向战略反攻的开始。
因此,当7月14日以后,苏军情报部门确认德军主力正在准备撤离时,朱可夫向斯大林的请示,更像是一种确认,而非请求。整个苏军的战争机器,已经按照既定的剧本,开始高速运转了。
7月17日,随着希特勒最终放弃幻想,正式终止“堡垒行动”的命令传达到前线,库尔斯克突出部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德军的炮火稀疏了,坦克引擎的轰鸣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静默。
在南方集团军群的指挥部里,曼施坦因元帅将命令文件放到桌上,他看着地图上那个功败垂成的突出部,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气,对身边的参谋说出了那句着名的话:
“东线的主动权,从今天起,已经完全丧失了。”
这句话,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从1941年6月22日那个清晨开始,德军在东线享有了长达两年的战略主动权。他们想打哪里,就打哪里。而从这一天起,他们将永远地失去这个权利。从今往后,他们只能被动地应对,在苏军选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绝望的防御。
而在克里姆林宫,斯大林收到了朱可夫和华西列夫斯基的联合报告:“敌人已全线转入防御,其进攻能力已被彻底摧毁。”
斯大林走到巨大的苏联地图前,他的目光扫过库尔斯克,越过奥廖尔,望向了更西边的别尔哥罗德和哈尔科夫。他知道,现在是收获果实的时候了。
战略主导权,就在这短短几天的静默中,完成了无声的交接。一方是黯然的退场,另一方,则是自信的登台。
苏军积蓄已久的力量,即将全面爆发。当德军还在为“堡垒”的失败而沮丧时,一把以1812年击败拿破仑的俄国元帅命名的复仇之剑,将在奥廖尔突出部,掀起一场新的闪击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