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页供词,拢共不到半钱重,捏在手里面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
可沈青山却觉得那供词比山还重,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压弯了他的脊梁。
一直以来的坚持在心中摇摇欲坠。
这时,一个妇人走入他眼中。
那妇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颧骨高耸的脸颊上面摊满了惶恐和不安。
尤其在跟他视线对上的那一瞬,妇人就好像躲懒被抓住了一般,缩起肩膀直打哆嗦,连忙拎起一个背篓对他说:“儿子你别生气啊,娘没有偷懒,娘这就去地里割猪草……这就去!”
妇人说完,背上背篓就往外走,走得又快又急,仿佛走慢了就要挨打似的。
背篓很大,比妇人的脊背还宽,背在妇人身上,几乎遮盖住了妇人的整个后背。
那是他的娘。
生了他又养大他的娘。
可是他明明记得娘很胖啊,什么时候,娘竟变得这么瘦了?
耳边回响起女子温柔的声音——
“要不是娘不懂装懂,跑去工地上煮汤卖,家里面也不能欠下这么大的亏空。”
“相公,我觉得这次,一定要让娘吃点苦头才行,不然她以后不长记性。”
从那以后,娘就被撵到了阴暗潮湿的杂物间里住,每天不但要忙地里面的农活,还要给他们一家人洗衣做饭,伺候吃喝……
云桃说这是对娘的惩罚。
可当初去工地上煮汤卖,明明是全家商量后决定下的事啊,要说受惩罚,也该是全家人一起受惩罚才对,怎么就只罚娘一个人呢?
以前不愿意深想的问题,此刻探出头来,沈青山控制不住地往后回想,然后想啊想啊,眼前便又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日,他从外面干活回来,看见娘和妻子在争吵,妻子伸手去推娘,娘往后躲了一下,然后妻子就摔倒了。
血从妻子的腿间涌出,流了一地鲜红,刺得他眼睛生疼。
后面,妻子一口咬定是娘推了她,她才会摔倒,他心里面也怨怪娘不该跟妻子争执,于是便默认了妻子的说法。
从那以后,娘身上的罪名就又多了一条。
然而仔细想想,这真的能怪娘吗?
分明是妻子先动的手啊。
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沈青山忽然觉得心疼得厉害。
他捂住心口,两眼红红地望着朝院门口走去的瘦弱妇人。
周氏似有所感般,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张望,对上沈青山满是泪水的眼,她用力咬住嘴唇,眼底的疯狂也凝滞住,流露出挣扎和迟疑。
然而这份挣扎和迟疑在看见云桃扑进沈青山怀里,沈青山搂着人轻拍脊背安抚时一哄而散。
该死!
都该死!
沈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周氏的眼底重新被疯狂侵占。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然后关上院门,再落下门锁。
做完这一切,周氏走到废弃的石磨前坐下,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院门,瘦得干瘪的脸颊上面露出一抹阴森又诡异的笑意。
张阿武领着一众衙役,就在不远处守着。
远远地瞧见周氏锁上院门,他笑着对一群手下说:“这妇人倒是个懂事的,瞧,还知道帮咱们把院门锁上呢。”
这就省了他们时刻盯着院门,防止人逃跑的功夫不是?
恰在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争吵声,好像是一家人的鸡丢了,然后在另一家人的茅房里面发现了鸡毛,于是两家便吵了起来。
张阿武望了眼锁得严严实实的院门,挥手道:“走,瞧瞧去。”
处理邻里纠纷,也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
一群衙役往争吵去,只留下一个衙役继续原地看守。
院内,瞧见周氏背着个背篓往外面走,沈玉楼心中突地一跳,本能地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短时间内暴瘦成这幅模样,可见周氏在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少受磋磨。
而这份磋磨,十有八九还是儿媳云桃挑起来的。
如今云桃作恶被发现,眼看就要吃牢饭倒大霉,周氏不是应该拍手叫好吗?
就算周氏被折磨得狠了,不敢拍手叫好,那她总该在一旁瞧瞧热闹,然后再在心里面偷偷的幸灾乐祸吧?
结果现在周氏却往外面跑。
这可不像周氏的行事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脑中忽然就闪现出那件沾满了油渍的衣裙。
再看看周氏急匆匆的背影,沈玉楼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
她拉住赵四郎道:“走。”
本来衙役是要直接进来拿人的。
就是她自己,也没打算往沈家这边走一遭。
然而当张阿武询问她这个受害人意见时,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说想先见见沈青山和云氏。
她猜测这是原主残留的情绪所致。
沈青山毕竟是原主的嫡亲兄长,别说原主想知道沈青山有没有参与进云氏的计划中,就是她也想知道。
现在,该说的话她已经说完了,也排除了沈青山参与其中的可能性。
剩下的,就交给外面的衙役处理吧。
这个让原主窒息又绝望的家,她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下去。
哪曾想云桃见她要走,一下子就慌了神,忙扑上去拉住她胳膊:“不行!你不能走!”
小姑子会报官,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然而现在这件事情已经捅到了衙门那里,人证物证还有供词,一应俱全!
眼下她若想逃脱罪责,全部的希望都在小姑子身上!
因为民不告,官不究,只要小姑子不追究,官府那里也不会拿她如何,顶多就是打她一顿板子以作警戒。
“这件事情是嫂子做得不对,是嫂子鬼迷了心窍,嫂子糊涂,嫂子该死……嫂子知道错了,嫂子真的知道错了,嫂子给你道歉!好妹妹,你就原谅嫂子这一回吧!你要是不解气,你就打嫂子一顿……你不打,那我自己打!”
云桃再也不端她大小姐的做派了,抱住沈玉楼的胳膊就是一阵哭嚎哀求。
一边哭,还一边抬手往自己的脸上打。
巴掌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云桃大概是真的害怕了,打自己的时候一点没敢惜力气。
没打几下,那张平日里面精心保养,手指头划出道红印子都要紧张半天的脸上,便乱七八糟全是鲜红的手指印子。
昔日姣好的容颜,没一会儿便肿胀成了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