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斯达克交易所的喧嚣被厚实的隔音门隔绝在外。门内,是专为“兔子快跑”二次上市路演准备的顶级休息室。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皮革和抛光木料的混合气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纽约金融区令人眩晕的钢铁丛林。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战场,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
陈默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整个人几乎陷了进去。一件极其合身、剪裁无可挑剔的黑色高定西装,如同精心打造的第二层皮肤,严密地包裹着他日渐嶙峋的身体。昂贵的面料和精湛的工艺,在最大程度上掩盖着那正在不可逆转萎缩的肌肉线条,让他从远处看,依旧维持着技术之神的冷峻轮廓。只有凑近了细看,才会发现西装肩部的内衬做了特殊的加厚和支撑处理,才勉强撑起了那副几乎要被病魔吞噬的骨架。
他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毫无血色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白瓷,在休息室明亮的灯光下,泛着一种易碎的冷光。嘴唇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看不到一丝血色。宽大的金丝边眼镜后,那双曾经洞察一切、闪烁着智慧锋芒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异常疲惫,只有最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近乎偏执的、燃烧生命的光。
“默哥,这个……”王哲远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银色药瓶。他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在他身后,吴若若紧咬着下唇,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担忧的目光几乎黏在陈默身上。
陈默没有看药瓶,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摇了摇头。他伸出左手——这只手的情况比右手稍好一些,颤抖的幅度也更轻微——接过了旁边技术助理递来的一个特制的、带有吸管的水杯。里面是维持他基本生理需要的营养液。他凑近吸管,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吸吮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仿佛耗尽了他极大的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林小满站在休息室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众人。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纯白裤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和紧绷的下颌线。窗外曼哈顿的璀璨夜景倒映在玻璃上,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她冰冷的眼底。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从瑞士疗养院那场惊魂回来后的十几个小时里,她几乎没有合过眼,眼底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
没有人敢靠近她三米之内。休息室里的空气都仿佛被她的低气压冻结了。
休息室的门被无声推开。周景明走了进来。他同样一身深色高定,身姿挺拔,眼神锐利如鹰,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林小满僵硬的背影上,眼底掠过深沉的痛意,随即又转向沙发上的陈默,那份担忧同样沉重如山。他的视线扫过陈默身上那件明显经过特殊剪裁的西装,眼神复杂。
“景明,”林小满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休息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平静,“把那份‘声明’撤掉。”
周景明脚步一顿,眉头微蹙:“小满,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疗养院事件影响极坏,我们需要……”
“需要什么?需要把责任推给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人?!”林小满猛地转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层炸裂!她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景明,里面燃烧着狂怒的火焰,“‘因技术主管陈默个人健康原因导致的突发系统失误’?周景明!你告诉我,这是失误吗?!这是谋杀!是冲着我们所有人来的谋杀!这份狗屁声明发出去,你让陈默怎么活?!让外面那些等着看我们笑话的人怎么得意?!”
她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休息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林小满瞬间爆发的怒火震慑住了。王哲远下意识地挡在了陈默的轮椅前,吴若若捂住了嘴。
周景明站在原地,承受着林小满狂风暴雨般的怒火,没有退缩。他眼神沉静地看着她:“小满,我知道你愤怒,我也一样!但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市场信心!疗养院的危机公关我们已经处理了,没有人员死亡,中毒者情况稳定!但舆论已经被点燃!我们必须先切割,先活下去,才能揪出幕后黑手!”
他的目光转向陈默,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陈默,我理解你的骄傲。但这次……”
陈默终于停止了吸吮营养液的动作。他缓缓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过镜片,落在周景明脸上。那眼神疲惫、虚弱,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平静。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不需要解释。他不需要这份切割来的“活下去”。他的骄傲,不容许自己成为敌人攻击公司的借口,更不容许自己成为林小满需要背负的负担。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再次被急促推开!张子川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声音都在抖:“林总!周总!出事了!网上……炸了!”
平板被猛地递到林小满面前。
屏幕上,一个血红色的、充满煽动性的标题赫然在目:
【“天使”变“死神”!兔子快跑“解毒无人机”再酿惨剧!患者过敏暴毙!科技杀人何时休?!】
标题下方,是一个正在被疯狂转发的短视频!
画面背景像是一个简陋的病房。一个穿着病号服、瘦骨嶙峋的男人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灰败。镜头突然剧烈晃动,紧接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只露出愤怒的双眼)冲进画面,指着病床旁边一个正在运转、外观与“兔子快跑”最新发布的“解毒无人机”高度相似的设备,声音悲痛欲绝地嘶吼:“看到了吗?!就是它!就是这该死的机器!我弟弟只是吸入了一点泄露的净化气体!就过敏了!人就没了!兔子快跑!你们还我弟弟命来——!”
镜头猛地推向病床上的男人,特写他那毫无生气的脸。视频戛然而止,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和煽动性。
“胡说八道!”王哲远气得跳脚,“我们的‘解毒3型’气体成分报告早就公开了!过敏源筛查极其严格!怎么可能致死!”
“是cG!”吴若若只看了一眼就尖叫起来,“视频是合成的!那个所谓的‘患者’脸部特写是AI换脸!漏洞百出!”
“但舆论已经失控了!”张子川急得快哭了,“话题冲上全球热搜第一!‘兔子快跑杀人’的标签到处都是!路演大厅外面已经挤满了抗议人群和记者!保安快拦不住了!”
休息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愤怒、焦虑、恐惧交织在一起。
林小满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被暂停的、死气沉沉的“患者”脸,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怒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理智焚毁!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是敌人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在二次上市最关键的时刻!
就在这时——
“呃…呃……”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吃力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沙发上的陈默身上!
只见陈默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左手死死抓住沙发的边缘支撑着,右手剧烈地颤抖着抬起,指向休息室角落里连接着路演大厅主屏幕的备用控制台!他的脸色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却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呃…呃…”声,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字!
“默哥!你想干什么?”王哲远冲过去扶住他。
“控制台!他说控制台!”吴若若瞬间明白了陈默的意图,像离弦之箭般冲向那个控制台!
林小满和周景明也瞬间反应过来!陈默要用技术反击!他要在路演现场,当着全球媒体的面,拆穿这个谎言!
“快!授权给他最高控制权限!”周景明对着控制台旁边的技术员吼道。
技术员手忙脚乱地操作。
与此同时,路演大厅的巨大主屏幕上,原本播放的公司宣传片画面瞬间被切断!
嗡——!
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后,巨大的环形屏幕上,如同宇宙创世般,猛地亮起一个占据整个视野的、极其复杂的视频解析界面!
无数条代表着视频帧、像素点、音频波形的彩色线条和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一个刺眼的、被标红放大的视频片段——正是那个“患者”死亡瞬间的特写——被单独剥离出来,置于屏幕中央!
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由AI合成的电子音,通过路演大厅顶级的音响系统,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角落,也通过全球直播信号,传遍了世界:
【目标视频:Id-mURdER-hoAx-001
【分析开始】
【帧率异常:关键帧插值痕迹明显,插值算法识别:deepFake V3.1_pro】
【面部生物特征匹配:失败。目标面部模型数据库匹配结果:编号c-734(已故演员面部数据)】
【环境光渲染错误:病房顶灯光源角度与实际面部阴影角度存在17.8度偏差,不符合物理规律】
【音频波形分析:背景杂音存在0.3秒重复循环,为后期合成粘贴痕迹】
【结论:视频内容为高度伪造。伪造置信度:99.98%】
随着电子音冰冷而精准的宣判,主屏幕上,那个被放大的“死者”脸部特写,开始被一层层地“剥皮”!
第一层剥落,露出了下面用于替换的、那个已故演员面部数据的原始图层。
第二层剥落,露出了粗糙的3d建模网格。
第三层剥落,显露出伪造光影时产生的、违反物理规律的光线断层……
最后,整个伪造的视频片段被彻底解构成一堆破碎的、毫无意义的彩色像素方块,散落在巨大的屏幕上,如同被撕碎的谎言碎片!
整个路演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喧嚣、质疑、愤怒,都被这冰冷的技术铁证瞬间碾碎!无数双眼睛,包括那些抗议者、记者、投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那场精准而残酷的“技术凌迟”!绝对的、无法辩驳的真实!
休息室里,陈默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重重地靠回沙发靠背。刚才那短短几十秒的意念操控和强行“发声”,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
林小满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猛地转头看向陈默,看着他虚弱不堪的样子,看着他为了扞卫公司而燃烧最后生命的决绝……一股更深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冲击着她。
就在这时——
叮!
一声清脆的系统提示音,在林小满放在沙发扶手上的私人平板电脑上响起。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屏幕上,是她一直用来监控陈默健康状况的专属AI助手“小兔”的图标正在疯狂闪烁!一个强制弹出的窗口占据了整个屏幕:
【最高级别医疗监护警报!
目标:陈默(Id-cm)
检测到核心健康数据异常访问及删除操作!
警报触发:关键医疗档案删除尝试!
已启动“吴若若协议”强制云备份恢复程序!
档案恢复中…
档案恢复完成!
核心档案:cm_ALS_Full_medical_history(含病程模拟预测)已重新加载!
是否立即查看?】
下面,是醒目的两个按钮:【查看】 【忽略】
林小满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删除?陈默在删除他的病历?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出于本能,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急切,狠狠地点向了那个冰冷的【查看】按钮!
屏幕瞬间切换!
一份极其详尽的、图文并茂的医疗档案铺满了屏幕。前面是各种复杂的检查报告、诊断书、专家会诊意见……林小满的目光如同失控的列车,疯狂地向下扫动!她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疯狂地滑动、滑动……终于,档案的末尾,一个被特殊标记的、动态的、三维人体神经肌肉系统模拟图出现了!
图像中,一个与陈默身形相似的透明人体模型,静静地悬浮着。模型内部,代表健康神经和肌肉的蓝色区域,正在被一种诡异的、如同墨汁般不断蔓延的暗红色阴影区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情地吞噬、覆盖!
暗红色区域的边缘,清晰地标注着时间节点:
【确诊后6个月:远端肢体肌群萎缩显着(右手指肌力下降40%,右小腿肌群萎缩30%)】
【确诊后18个月:躯干核心肌群功能显着退化(需外部支撑),呼吸肌群受累(肺功能下降35%)】
【确诊后36个月:全身性运动功能丧失(预估),延髓功能受累(吞咽、言语功能完全丧失风险>90%),呼吸衰竭风险(高危)】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血红色的倒计时悬浮在模型的旁边:
【预估全身性运动功能丧失倒计时:1080天】
【预计呼吸功能衰竭高风险期:1095天】
三年!
只剩下三年!
林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路演大厅的喧嚣、陈默沉重的喘息、王哲远担忧的呼唤……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血红色的倒计时数字,盯着那个被暗红色阴影不断吞噬的透明人体模型……一股无法形容的、灭顶的冰冷恐惧和尖锐的剧痛,如同最狂暴的海啸,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
“不……不……”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难以置信和……彻骨的绝望。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地、穿透了休息室的空间,钉在沙发上那个脸色惨白、虚弱喘息的男人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林小满猛地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厚厚的地毯砸了下去!
砰!
平板电脑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屏幕瞬间碎裂出蛛网般的裂痕!那个血红色的倒计时模型,在破碎的屏幕后,变得更加狰狞扭曲。
“假的……都是假的……”林小满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像是要逃避这残酷的现实,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到休息室角落的垃圾桶旁,双手颤抖着,疯狂地点击着平板上那个已经碎裂的屏幕,试图删除!抹去!毁灭这个让她崩溃的真相!
“删除!给我删掉!!”她神经质地低吼着,手指在冰冷的、碎裂的屏幕上胡乱戳点。
然而——
叮!
又是一声清脆的、如同魔鬼低语的提示音!
平板电脑屏幕虽然碎裂,但那个“小兔”AI的图标,依旧顽强地在屏幕的裂痕后面疯狂闪烁着红光!一个强制弹出的新窗口,像最恶毒的嘲讽,覆盖了所有操作:
【“吴若若协议”强制生效!
核心医疗档案受协议保护,禁止删除!
档案云端同步中……
同步进度:100%】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林小满的喉咙!她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沿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绝望地滑坐在地毯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她蜷缩在那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而破碎的呜咽。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删不掉。她抹不去。那血红色的三年倒计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已经同步到了云端,同步到了她无法触及的地方,也同步刻进了她支离破碎的心里。
休息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林小满压抑的哭泣声,和陈默沉重艰难、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间华丽囚笼里最绝望的二重奏。
王哲远和吴若若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却连上前安慰的勇气都没有。
周景明站在原地,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着滑坐在地崩溃哭泣的林小满,又看向沙发上那个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的陈默……一股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悲怆,如同冰冷的锁链,狠狠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负责路演流程的工作人员探进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却掩不住紧张的微笑:“林总,周总,路演环节马上开始,嘉宾已经入场,请您二位准备……”
他的声音在看清休息室内如同被风暴席卷过的场景后,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脸上。
周景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正要开口。
沙发上的陈默,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操控着智能轮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轮子,朝着休息室的门口驶去。
他的动作很慢,轮椅的轮子在厚厚的地毯上碾过,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声响。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视着前方紧闭的门,如同一个走向最终刑场的殉道者。那身昂贵的黑色西装,此刻穿在他身上,不再是荣耀的战袍,而是沉重的、冰冷的枷锁。
轮子缓缓碾过地上那片刚才被林小满砸落平板时带起的、皱成一团的、用来装饰的红色绸布。丝绸在沉重的轮椅金属轮毂下,发出细微的、如同生命被碾碎的撕裂声。
吱——呀——
轮椅带着轮下那片象征着喜庆与成功的红绸,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无声地、沉重地,碾过了休息室的门槛,驶向外面那个喧嚣的、等待着“兔子快跑”新王加冕的、残酷的资本舞台。
休息室里,只剩下林小满绝望的哭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