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洛加斯内城的嘈杂总带着一种奇异的秩序感——锻锤敲击的鼓点、熔岩流在石槽中奔涌的低啸、卫兵换岗时甲叶相撞的清脆脆响、还有各色口音的喧哗嬉闹，如同一张由声音织成的、厚实的绒毯，包裹着城中每一个角落。休憩的时光如同缓慢凝固在巨大冰层下的暖泉，无需奔赴下一个前线，却依旧能感知到这座城脉脉流动的筋骨。
城市中段靠山岩开凿出的一个宽大避风石窟深处，暖流蒸腾。这里是“冰脉集会所”，原本是山中一处天然的地热涌口，后来被巧妙改造成由多个嵌壁熔岩炉口提供热力的巨大石厅，石壁与穹顶都嵌满了类似“内燃冰芯”技术的发光暖石，使得偌大空间温暖如春却又不会令人燥热。此刻喧哗震耳欲聋。蛮族战士、矮人矿队首领、圣职者、甚至穿着奇异皮毛服饰的行商挤满了长条石桌和角落的皮毡隔间。石厅一角最热闹。
“三巡？塔格克！你连我三巡都接不住！”一个声如洪钟、胡须纠结成一团、几乎看不清嘴巴的老矮人罗卡拍着桌面大笑，面前摆着三只已经底朝天的、厚得能当盾牌使的密锡酒杯。他的对手——野蛮人塔格克脸色涨得像熟透的浆果，一只粗陶杯才刚灌下去一半，眼睛努力聚焦瞪着老矮人，喉咙里发出不服输的低吼，引得周围一片更大的起哄和酒液泼洒。
寒爪正蹲在桌子另一侧边缘，他那经过大修、新装上了暗泽古老耐寒合金臂甲外壳的机械臂正被几个同样醉醺醺的矮人矿工摸着、敲着、评头论足。矮人们粗粝的手指划过那些被塔乌斯用失传脉冲法锤锻出独特能量导纹路的护板边缘，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一种遇到好铁就走不动道的本能痴迷。
“瞧瞧这耦合缝！啧啧，这光洁度…老哥，你们外乡人把这当铁疙瘩用？”一个满脸黑乎乎煤灰的矮人技师瞪大眼，瓮声瓮气地问，试图扳动机械臂的某个关节，结果纹丝不动。
寒爪紧张地护着自己的宝贝，金属面罩下的声音都变了调：“轻点！…这是精密仪器！看到没？永冻核心复合结构…”他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那些深嵌在耐寒合金下的蓝色能量结构，结果引来了更多醉汉好奇的动手动脚。
艾琳坐在一张离喧闹稍远、背靠暖石壁龛的长凳上。她的存在感奇妙地被一种自然的疏离感包裹，使得喧嚣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小小的寂静环带。对面是一个裹着缝补多次厚皮袄、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的高瘦老猎手霍尔克。老霍尔克沉默地把玩着一柄骨头柄的小刀，刀柄上缠绕着磨损褪色的、不同颜色的皮绳编结。他面前的粗糙陶杯里，酒液还剩大半。两人的谈话并不密集，往往一阵子只有炉火的噼啪声。艾琳的目光扫过他缠满皮绳的刀柄，霍尔克便用枯瘦的手指捻起其中一根近乎全白的绳结：“这是雪蹄山兽的筋。那年冬狼群闯了山窝子，就靠着几头倔牲口硬是拖出来半个狩猎队…我老婆在里面。”语气平淡得像谈论别人家的事。他没有抬头，手指又点向另一根暗沉的、带有血色纹路的绳结。
艾琳没有追问那暗红绳结的故事，只是拿起旁边火炉上温着的陶壶，给他的杯子续上温热的蜜果酿。霍尔克浑浊的眼睛抬起看了艾琳一眼，也举起杯，无声地呷了一口。暖石壁龛将两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石壁上，拉长，凝固。
神殿侧后方一片相对僻静的石台上，一排低矮坚固的石屋依着山势层层叠砌。其中一扇厚重的、边角镶嵌着霜狼铜首门环的石门半开着。门内空间紧凑温暖，三面墙几乎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书是真正的奢侈品，这些厚重书架上是层层叠叠的骨质筒、坚韧硬化的皮卷、整张刻满古语的石板、乃至打磨光滑穿洞后用坚韧冰原兽筋串在一起的巨大扁平石片。古老冰冷的矿物和皮革混合着药草的淡香弥漫在微暖的空气中。
这是圣城知识祭司玛尔杜克（ma’duuk）的“冰尘档案处”，同时也是所有辨识和修复古老典籍卷轴的庇护所。老头干瘦得如同一株风干了的老松根，手指却异常灵活。此刻他正跪坐在一张巨大的、布满墨痕刀刻和不同颜色矿物粉末沾染的厚重石桌边。西娅坐在他对面，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鼻尖几乎要碰到桌上一小块材质怪异的深褐色硬皮卷残片。残片边缘焦黑不规则，似乎是焚毁后奇迹般存留的碎片。
几缕极其微弱的、近乎无形的“冰封之息”被西娅用特制的晶石细针牵引，小心翼翼地渡入石桌上布置好的、一层薄薄的特制银粉和水晶碎片组成的微型法阵中。法阵闪烁着极淡的蓝光。玛尔杜克手边放着一枚打磨光滑的半球形雪花玉。他苍老浑浊的眼睛紧盯着西娅的操作，枯瘦的手指按在雪花玉光滑的表面，缓缓移动，感受着西娅引动“冰封之息”时在空气中引起的、如同水面涟漪般的细微空间扰动变化。他脸上的皱纹纹丝不动，只有松弛的眼睑偶尔轻微地抽动一下。
“不是简单的‘寒冻’规则碎片，”西娅几乎用气声说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银粉法阵上因冰封之息流过而产生的点点微光，“是‘凝固’…更接近‘禁止变化’的时间边缘力量…虽然只是残留。”她左手旁放着一本摊开的、用某种深蓝冰线缝合的石板书，内页是密密麻麻如同冰裂纹般的古蛮族符文。
玛尔杜克的手指在雪花玉上顿了顿，喉管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仿佛风穿石隙的嘶声。西娅立刻明白了。她极小心地用针尖拨弄引流的冰封之息，让它按照石板书上一段极其拗口的描述所对应的共振点进行波动。
石桌旁一座半人高的、布满龟裂和冻裂痕迹的石质灯架顶端，一枚嵌入凹槽、原本完全黯淡的黄色水晶核心，毫无预兆地亮起了一瞬，如同深藏灰烬中的一点残烬突然迸发，随即迅速熄灭。
“呃…” 西娅僵住，屏住了呼吸。
玛尔杜克按在雪花玉上的手指猛地紧了一下，骨节发白。他浑浊的眼睛缓缓转向灯座，又慢慢移回桌上那枚深褐色的残片。空气里古老的尘埃仿佛凝固了片刻，只有炉底熔岩流动管道传来极轻微的嗡鸣。
这份被暖泉与酒香包裹的宁静，被骤然掀开的门帘和一道沉重身影所打破。
寒风裹着细碎的冰尘卷入“冰脉集会所”。喧闹声瞬间降低了好几度。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
来人正是哈洛加斯最具威名的几位野蛮人酋长之一，有着“铁拳”称号的夸克瑞尔（quaelkor）。他高大得几乎顶到石厅入口的矮梁，站在那里如同移动的山壁。穿着厚重的霜狼厚毛镶边皮甲，裸露在外的古铜色双臂肌肉虬结，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陈旧冻伤疤痕。他的出现带着一股生铁和风雪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厅内的暖意和酒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丝毫与“拜访”相关的温和表情，浓密的眉弓下是一双深陷的、如同凝冻湖面般覆盖着阴影和焦虑的褐色眼睛。他锐利的目光直接穿透人群，落在刚被喧闹包围、此时已放下酒杯坐直了身体的塔格克，落在壁炉边无声站起的艾琳，落向档案室的方向——
“林墨小队。”夸克瑞尔的声音沉得如同冻土深处的冰岩摩擦，轻易穿透残余的嘈杂，“熔炉告诉我你们回来了。”他的视线扫过塔格克、寒爪、艾琳，最后停在刚被大厅动静惊动、正从后面石阶下来的林墨身上。
“出事了。”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众人的心弦上，“冰牙氏族、鹰崖氏族、石拳氏族……十七个人。都是猎手和外围岗哨的好手。像雪片被风吹进冰裂谷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冰冻高地深处。”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如磐石般坚硬，却也掩不住其下流淌的深切焦虑，那是一个首领对每一个融入血脉的战士的责任与牵挂。“所有消失点附近……都找到过这个。”他从腰间厚实的毛皮袋里掏出一小块东西，丢在最近的石桌上。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边缘像是被利齿啃咬过的深蓝色冰片碎片。碎片薄如蝉翼，中心处一点猩红如同凝固的血珠。
“恶魔的标记……”一旁的老猎手霍尔克低沉地开口，声音沙哑如干枯的树皮。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点猩红，握着骨刀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活着的线索也在那里……”夸克瑞尔的目光如重锤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小队成员，最终落在林墨脸上，“冰崖哨点最后传回的岩画上……是‘冻痕’。我的兄弟卡恩……他和另外两人押送极地淬火石经过那片鬼地方。必须找到他们，在他们被拖进地狱之前。”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决绝的恳求，“‘铁拳’之名，不愿再给族人带去死亡的消息。”
石厅陷入一片短暂的沉寂。暖石的光芒仿佛都凝滞了，只剩下入口处寒风的呜咽穿透人群的缝隙。炉火哔剥声中，塔格克捏紧了他那只巨大的拳头，指节发白；艾琳的目光锐利如猎鹰，扫过桌上那块深蓝碎片；寒爪的机械臂装甲发出极轻微的嗡鸣，进入瞬时警戒模式。林墨站在石阶之上，背后是档案室石屋里透出的、混合了古老尘埃与冰晶碎石的暗淡光线，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点猩红血珠和首领眼中的沉重恳求，沉寂得如同冻封千年的黑色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