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早春的深夜,纺织厂家属区一片寂静,只有林雅家的窗户还亮着灯。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屋内传出,惊醒了隔壁几户浅眠的老人。
\"哇——哇——\"
林雅抱着刚满两个月的女儿陈晓在客厅来回踱步,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孩子从傍晚开始哭闹,怎么哄都不停,小脸憋得通红。奶喂了,尿布换了,连志远从医院抄来的\"安神按摩法\"都试过了,依然无济于事。
\"是不是肠绞痛?\"志远揉着惺忪睡眼从卧室出来,身上还穿着厂里的工作服。他刚结束一个紧急设备检修,回家不到两小时。
\"可能吧...\"林雅的声音沙哑不堪。她机械地轻拍婴儿背部,动作已经有些僵硬。产后这两个月,她几乎没有连续睡过三小时,整个人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睡衣现在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志远伸手想接过孩子:\"你去睡会儿,我来。\"
\"不用,你明天还要去广州出差。\"林雅侧身避开,\"我再哄哄。\"
\"你这样下去会垮的!\"志远突然提高了音量,吓得孩子哭得更凶了。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压低声音:\"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
林雅没有回应,继续在狭小的客厅里转圈。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窗外开始飘起细雨,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直到天蒙蒙亮,晓晓才终于哭累了睡去。林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进摇篮,自己瘫坐在沙发上,连倒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志远默默递来一杯热牛奶,在她身边坐下。
\"小雅,\"他斟酌着词句,\"我有个想法...\"
林雅抬起沉重的眼皮,等他说下去。
\"我妈昨天又提了,想接晓晓过去住段时间。\"志远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腿好得差不多了,家里也宽敞...\"
\"不行。\"林雅斩钉截铁地打断,\"孩子这么小,需要母亲。\"
\"可你需要休息!\"志远忍不住反驳,\"产假马上就结束了,你打算天天这样熬?\"
林雅沉默地喝着牛奶,热气氤氲中,她想起上周在厂里的情景——她抱着晓晓去交材料,几个老工人窃窃私语:\"女人家带孩子还上什么班男人挣得不少了,何必呢\"...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我可以应付。\"她最终说。
志远重重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做早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平时响了许多,透露着他的不满。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棂,如同林雅纷乱的思绪。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糟糕?但将孩子交给婆婆带,意味着什么她太清楚了——那将是她作为母亲某种程度上的\"退位\",是向传统观念的彻底妥协。而更让她不安的是,志远的态度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那个曾经支持她追求事业的丈夫,如今越来越像个\"传统丈夫\"了。
产假结束后的第一天,林雅早早起床,将晓晓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带去厂里的托儿所。这是她争取来的特殊安排——一般女工的孩子满一岁才能入托,但郑书记特批了她的申请。
\"真要带她去?\"志远一边系领带一边问,\"外面下雨呢。\"
\"托儿所都安排好了。\"林雅固执地将奶瓶、尿布塞进大布袋。
志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拿起伞:\"我送你们过去。\"
厂托儿所设在办公楼后面的平房里,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所长李阿姨是退休的保育员,见到晓晓这么小的婴儿,明显有些为难:\"林厂长,这孩子还没满百天呢...\"
\"她很乖的,就是饿了要按时喂奶。\"林雅急切地解释,\"我每两小时来看一次,绝对不会影响工作!\"
李阿姨看了看她憔悴的面容,又看了看志远阴沉的脸色,勉强点了点头。
一上午,林雅几乎每半小时就看一次表。好不容易熬到第一次哺乳时间,她飞奔到托儿所,却发现晓晓哭得嗓子都哑了——李阿姨忙着照顾其他孩子,没能及时给她换尿布。
\"对不起,林厂长...\"李阿姨内疚地说,\"小娃娃太多了,实在顾不过来。\"
林雅强忍泪水,抱起女儿轻声安抚。晓晓在她怀里抽噎着,小脸憋得通红。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那些选择辞职带孩子的女同事——在现实面前,理想往往不堪一击。
中午,林雅正在办公室给晓晓喂奶,郑书记敲门进来。看到这一幕,老书记尴尬地咳嗽一声:\"小林啊,有个事跟你商量。\"
\"您说。\"林雅匆忙整理好衣服。
\"部里来了考察组,想了解技改项目进展。本来该你汇报的,但你现在这情况...\"郑书记欲言又止,\"要不让老周替你?\"
林雅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项目是她一手推动的,现在却要拱手让人?
\"我能行,\"她急忙说,\"晓晓可以放在托儿所...\"
\"小林,\"郑书记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体谅你,但带着婴儿接待部里领导,影响不好啊。\"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林雅头上。她低头看着怀中吃奶的女儿,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无论她多么努力,在大多数人眼中,母亲和职业女性这两个身份似乎永远无法兼容。
\"我明白了。\"她最终低声说,\"让周副厂长去吧。\"
郑书记如释重负地点头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注意身体啊,孩子最要紧。\"
办公室重归寂静,只有晓晓轻微的吞咽声。林雅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厂区的红砖房顶上,闪闪发亮。这景象本该令人振奋,却只让她感到一阵刺眼的眩晕。
下班回家,林雅发现志远罕见地提前回来了,正在厨房手忙脚乱地煮粥。
\"今天怎么这么早?\"她将睡着的晓晓放进摇篮,走进厨房。
\"请假了。\"志远头也不抬,\"广州那边推迟到下周。\"
林雅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语气中的异样:\"出什么事了?\"
志远关上火,转身面对她:\"我今天去找郑书记了。\"
\"找他干什么?\"林雅心头一紧。
\"申请调岗。\"志远直视她的眼睛,\"我想从技术科调到销售部,这样出差少些,能多帮家里。\"
林雅瞪大眼睛:\"你疯了?销售部虽然待遇好,但完全不对口你的专业!\"
\"那又怎样?\"志远突然提高了音量,\"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硬撑?看着晓晓没人照顾?看着我们俩为这事天天吵架?\"
林雅被这一连串质问震住了。她从未见过志远如此激动的样子——他额头上的青筋凸起,眼睛布满血丝,握着锅铲的手指关节发白。
\"我...我没想和你吵架。\"她低声说,\"只是不想你为我牺牲事业。\"
\"为什么总是'你'和'我'?\"志远扔下锅铲,\"我们是一家人啊,小雅!为什么你总要把事情分成'你的'和'我的'?\"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直刺林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婚姻变成了某种零和博弈?仿佛志远的获得就意味着她的失去,或者反过来?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只是...害怕。\"
志远的表情柔和下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