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京师西侧,太学高阙如林,青砖黛瓦,古柏参天。
天光微弱之时,尚有金光从院墙檐角泻下。
宛如将这片藏书之地笼在沉静又神秘的光晕之中。
苏浅浅行走在红石砌成的青阶之上,青衫束发,衣袂无声,双目轻垂。
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外邦贵女。
今日,她是以“外使亲眷”之名获准进入大秦太学,参观学政,顺道研读古籍。
而陪同者,正是秦如月。
那位秦太傅之女,朝中新贵,素有“冰焰凤眸”之称,心思幽深,寒气逼人。
书库外,两人并肩而行。
秦如月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袭浅紫云罗。
外罩云锦鹤纹披风,风仪静谧,眸中却带着警觉与探寻。
“浅浅姑娘曾言对前朝工部手笔极感兴趣,今日恰可一观。”
她语气平稳,指引向北偏阁,“地志、矿录、工艺制法、前代营造皆藏于此。”
“多谢秦姑娘。”苏浅浅微笑颔首,步履从容,眼波盈盈却不浮光。
她目光似是漫无目的地扫过书库长廊,两侧架上皆为铜铸木裱。
灯火错落,其上有各类书签标注年份与类别。
每一架每一册,皆有人看守、定期除尘、规制森严。
四名书吏静立于阁前,眼神无波。
再往内,是低垂的金丝帘后深处,藏着供内阁官员、贵族学士研读的密阁。
“不得入内。”守阁老吏见她目光微偏,提前断了念想。
苏浅浅微微颔首,似无所觉。
秦如月微一挑眉,冷眼相看,嘴角浮出一点弧度。
“苏姑娘切莫误入禁区。”
“自然。”
苏浅浅轻笑:“我只看书,不越雷池。”
她步入第一排书架,眼神像是不经意地划过书签,却每一页都记下了编号规律。
天字号藏志按朝代,地字号按官署,人字号则藏民事乡志与匠艺手册。
所有门类的排列方式,并不杂乱,而是沿着某种“太傅批注”的规律自上而下。
“地志志略……前朝的。”她随意取下一册,翻阅。
秦如月站在十步之外,手执香扇,冷目观其每一个动作。
苏浅浅表面上翻书如水波无痕,实际上。
她的视线已在三息内扫过五页要点,挑读、略过、筛选。
最后停在一页泛黄的《陇西古矿录》前。
她装作读得入神,指尖在纸页边角轻点几下。
在脑中快速构建记忆图像。再低头于随身笔记上潦草写下几行文字:
——陇西矿脉,三分金二分铁,火油所用石膏或可辅开。
那信息半真半假,像是有点价值,却无大用。正好拿来喂鹰。
她抬头,略带疑惑地看向秦如月:
“此矿似与东线之粮道走向略有重叠,或许能解释当年‘粮运延误’一事?”
秦如月垂眸不语,仿佛没听见。实则心头微动。
这女子,有意无意之间,似乎踩在了“边缘”。
秦如月缓步上前,盯着苏浅浅那本笔记本:“可否一观?”
“当然。”苏浅浅坦然递出,眼波澄澈如镜。
秦如月接过翻阅。上面多是勾勾画画,夹杂一些水文图、古矿构图、山势走向。
果然写有“石膏”“油石”“重砂”等词。
这些东西真假难辨,却足够诱人。
“我会让人验证。”她语气依旧平淡。
苏浅浅不置可否,只微微一笑。
两人之间,仿若无火,实则每一个字、每一眼,都在试探。
不远处,苏浅浅扫过密阁墙体交错之处,忽然察觉一缕不合常理的风——
那是通风口中才会有的逆流之气。
她心中一动,面上不显,只故意打翻书页。
弯腰拾起之际,眼角余光扫到一线缝隙。
那里,墙砖稍新,光线微透,似乎藏有一道密门。
她站起身来,眼底微光一闪,转瞬便掩下。
今日的“探书”,果然不虚此行。
傍晚,书库之行归来。
秦如月告辞时,语气疏淡:“姑娘明日仍可再来。”
“太学藏书浩瀚,便是查阅十年,也难穷尽。”
苏浅浅微一行礼:“借秦姑娘之便,浅浅感激不尽。”
马车行至别苑,她未入室,径直行往西苑梅亭。
此处原为太傅秦策所居,梅林古木相倚,花枝横斜。
亭上覆青瓦,岁久失修,却别有一番寒香袭人。
苏浅浅置酒一壶,独坐梅下,袖间掏出一根枯枝,是北荒红柳所制。
色泽深沉、木纹宛转,掌中摩挲间,仿佛能触到那片雪原呼啸之风。
她闭上眼,脑中反复推演今日所见。
藏书位置、守卫巡查频次、换岗节奏,以及那一线微光之后的未知——
她全都烙印在脑中,明日,她要赌一次。
“你若在此,定会笑我疯。”
她低声喃喃,眉宇却无一丝软弱。
梅香袭来,却藏杀意。
亭外十丈,铁鹰卫悄然游走,一人向秦如月低声复命:
“她读书之法古怪,不看整册,只瞄目录与图纸;”
“笔记多杂乱,似在掩盖主线……属下已派人核查其所记内容。”
秦如月站于梅林深处,目光冷凝:“越是看似配合,越是不可信。”
“她不是在找书,她是在找——通道。”
“明日,她若仍去书库,便随她演下去。”
“不过——”
她转身,落下帘帽,冷意漫过语气:
“苏浅浅,若真胆敢试图窥探我父密卷……我便亲自送她归北荒。”
她未说“归宁凡”,而是“归北荒”。
那,是命断他乡之意。
北荒边境外,数日前。
一处乱石溪涧,水声潺潺,风雪将一具几乎无声的身影冲至岸边。
苏千雪,白衣沾血,伤在右肩,她的脸色惨白,身下残雪已被染成深红。
她身中铁鹰卫特制毒箭,毒性缓释,体内已开始轻微痉挛。
她意识模糊,衣襟间尚藏着一枚墨玉扳指,那是她誓死送出的密物,如今早不知遗落何处。
朦胧之间,她听见有人走近。
是沉重的布鞋声,带着寒湿的泥味。
“咦?这姑娘……”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鬓发花白,挑着药篓,眼神清明如镜。
“还能活。”
他将她背起,步入雪林深处。
——
这场风雪尚未结束,梅林中的香气与溪水旁的血。
仿佛来自两个世界,却终将在风暴来临前,汇入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