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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连绵,京南的云气低垂,青瓦、白墙、竹影交织,像被水洗过的一幅旧画。

烟雨楼的总舵,就立在这幅画的深处。

那是一座极静的院落,没有往日暗卫的巡行,也不再有传讯的鸽群掠过。唯有檐角的风铃,在微雨中叮当作响,仿佛在为一个旧时代送终。

苏浅浅静坐在廊下,身着素衣,鬓边一缕银丝被风吹动。她面前的案几上,摊着厚厚的卷宗,一摞摞密报封册,用朱印封口。那些,是她亲手整理、亲手封存的“烟雨楼档案”——曾经的秘密,如今都将归于尘土。

雨丝斜落,竹影婆娑。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庭前那株梨树上。花开得正盛,白如雪。花瓣落在石阶上,映着灰蓝的雨色,像极了旧年那场雪夜,她从尸山血海中走出,被少年宁凡递给一盏温酒的模样。

那时他说:“若有一日天下安定,愿你不再以影为生。”

她轻声一笑,指尖摩挲着印信。那是烟雨楼的主印——黑金雕凤,冷光森森。多少年了,这一枚印,压下过多少密令,封过多少秘密。如今,竟也要交还。

门外传来脚步声。

继任者沈晦已立在门口,年纪不过三十,身着新制文袍,神色克制,眉眼间却有那一抹曾属于她的冷静。

“主上——不,阁主。”他改口,低声道,“都已按您的命令整理完毕。明日一早,档案将移交至新设的‘皇家档案馆’。”

苏浅浅缓缓起身。

“很好。”她看着他,语气平和,“此后‘烟雨楼’不复存于暗夜。你记着——它该化为光。”

沈晦一怔,眼中闪过敬意与惶然。她转身,从案上取出一封信,亲手递给他。

“这是最后一份情报。”她的声音轻微到几乎听不见,“关于海外商路的潜在风险,记得存档于‘外贸卷宗·乙册’。明日之后,这里的一切,便与你有关。”

沈晦接过信,双膝一跪:“属下谨记。”

她轻叹一声。

雨势更大了。她转过身,慢慢走到廊外。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她却笑了。

“沈晦,”她忽然说道,“你可知,这世上最难守的是什么?”

“属下愚钝,不知。”

“是‘功成’二字。”

她抬头看着那被雨雾吞没的天空,眼神淡淡:“人若立于暗处太久,终会忘了阳光的模样。可天下既安,我等影子,也该隐去。”

她伸手,解下腰间佩印。那是一方历尽风霜的黑玉印,印下的每一道棱角都带着锋芒。她将它放在石案上,覆上白布。那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

黄昏时分,宁凡召见于御书房。

雨声仍在。烛火昏黄,窗外的榆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浅浅,你真要走?”宁凡看着她,语气平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

她行礼:“天下既定,烟雨楼之职已尽。臣女浅浅,请辞职务,归隐江南。”

宁凡静了很久,终于叹息。

“你这一走,朕便失了一双最锐的眼。”

“陛下错了。”她抬头,眉目间依旧如往昔那般清冷,“烟雨楼在,天下安,百姓不察;烟雨楼散,天下亦安,百姓不忧。臣所望,不过是让后人不必再知有‘暗影’二字。”

宁凡沉默半晌,终于取出一方金匾,亲手递给她。

“功在千秋。”

苏浅浅接过,缓缓俯身:“陛下厚恩,浅浅铭记。”

宁凡又取出一卷地契,笑意温和:“这是江南烟雨镇的一处宅院,临水而建,院后可望梅岭。若累了,便去看看真正的烟雨。”

她的指尖在卷轴上停顿片刻,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臣告退。”

她转身离开,身影被殿门外的雨幕吞没。

宁凡看着那背影,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暗巷中第一次见她时,那时她不过十七八岁,满身血污,眼神却冷得像铁。如今,已是功成身退,白衣如雪。

风掠过宫墙,烛焰摇曳。宁凡喃喃道:“从此天下无‘烟雨楼’。”

——

次日清晨,苏浅浅骑一匹青驹,独自出了京。

天边初晴,山色如洗。她未着朝服,只穿一袭淡青衣裳,发上插着一支旧银簪。马蹄踏过官道,尘土飞扬。她没有回头,只在出京门时,停下片刻,望向城门上那一行金字——“天玄”。

她笑了笑,轻声道:“天下已玄,何处不烟雨。”

一路南行。

三日后,她抵江南。

烟雨镇的河水清亮,两岸柳丝垂地,白鹭掠水而飞。渔夫的船从桥下缓缓划过,水波荡漾,映出一片柔光。

她牵马渡桥,望见远处青瓦小院。院门半掩,篱下种着数丛桃花。她走过去,推门而入,屋中早已有人打理妥当。桌上放着一壶新茶,尚有余温。

她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香清苦,带着些微梅子的味道。

窗外雨又起,细如丝,轻如梦。她看着那雨,忽然想起旧时的名字——“烟雨楼”。

那是她半生的起点与终点。

她笑着摇头,将佩印与密卷一并焚于火盆。火焰腾起,映亮她的面容,也映亮墙上那幅旧画:江南山水,雾雨蒙蒙。

“从此之后,”她低声道,“再无烟雨楼,唯有烟雨人间。”

——

数月后,朝廷正式颁诏:

“原烟雨楼改制为‘皇家档案馆’暨‘战略分析局’,以文治代密探,以笔墨代刀锋。”

新任馆长沈晦奏言:“前主之功,永铭史册;其志,其德,其影,俱为光。”

同年,江南地方志录得:“烟雨镇新居一所,主姓苏,女,年三十余,性寡言,好读史,常独步河畔。”

有人偶尔见她在细雨中撑伞而行,衣袂微湿,神情恬淡。孩童唤她“苏娘子”,她便笑着递糖。无人知她曾经是谁,也无人敢想她的过去。

——

又是一年春尽。

宁凡在御书房中,翻到一份密报——那是最后一封由“烟雨楼”寄来的报告。落款简短:

“江南无事。天下太平。”

落笔处,是熟悉的字体。

宁凡静默许久,将那信收入袖中,转身对太子道:“你若有闲日,可去江南拜望一位隐居的前辈。她曾为你护国安民,无声无影。”

太子应声:“儿臣记下。”

夜幕下,宫中灯火微明。宁凡抬头,望向窗外那一轮新月。月色如水,映在书案上,恰似一层薄薄的烟雨。

他轻声道:“浅浅……朕知你终归于江湖,可这江湖,已是天下。”

——

江南,春深。

雨后初晴的河堤上,桃花纷纷。苏浅浅坐在院外石阶,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

风吹过,她抬头望天,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落在她的发间。

她忽然闭上眼,轻声道:“这一生,够了。”

河水流淌,远处传来渔歌。那声音穿过风、穿过花、穿过岁月,缓缓散开。

烟雨楼的名字,终在史册上消失。

可天下的每一个清晨、每一场雨,都还记得——曾有一位女子,用半生的阴影,换来黎明前最亮的一道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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