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草原,万里如潮。
入秋的蛮荒,天高地阔,金黄的草浪在阳光下翻滚,像一片被火染透的海。牛羊成群,远山苍茫,风声里混着悠长的号角,回荡在旷野之上。
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
蛮族称它为“天草之祭”,而在如今的玄朝历中,它被正式定名为——“共生节”。
祭天、赛马、摔跤、射箭,祭祖与祈丰。
这是自宁凡一统天下后,蛮汉两族共同庆祝的盛典。
会场设在青雁平原。那是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地,天际线仿佛被风拉扯成一条光亮的弧。中央搭起巨大的白毡穹庐,四周彩旗猎猎,风车旋转。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烤肉味,热烈而浓烈。
尘妤骑着一匹雪鬃骏马,从人群尽头缓缓驰来。她的发已斑白,却仍束在额后,以红缎缠成凤结。她身披青衫,腰系弓刀,眉宇之间那股刚劲依旧。
众人见她到来,纷纷起身敬礼。
“圣女驾到——”
尘妤抬手笑道:“今非昔日,今日只有老妤。你们莫叫那般虚名。”
众人哈哈大笑,气氛顿时更加热闹。
她下马,步入穹庐。庐内早有宾客等候——来自中原的使臣、缥缈山的弟子,还有几位旧友。
穆烟玉最先站起身。她依旧着青衣,神情淡淡,眼底却掩不住笑意。
“你倒真来了。”
“你请我,我怎敢不来。”尘妤拂袖而笑,眼角微微上挑,“当年你走时,说要归山,不问世事,如今却又下山赴宴,可见人心未静。”
穆烟玉端起酒盏,淡淡答道:“江湖未绝,心怎能静?”
二人相视一笑。那笑中既有岁月的风霜,也有历尽生死后的默契。
庐内另一侧,秦如月正与新君派来的钦使言谈。她身着素色绣衣,气度温雅。年岁在她眉目间留下浅纹,却丝毫不损她的明朗。
“尘妤姐姐。”她见二人入座,笑着起身,“医馆在北地已设分院三处,这次带了几名学徒来采药,也想趁此会看看你这边的药草。”
尘妤点头,望她几眼:“你啊,还是那般忙。”
“人多病多,哪敢闲。”秦如月答得温和。
庐中火盆炽热,牛乳酒在铜壶中咕嘟作响,香气袅袅。帐外传来第一场赛马的号角声。
尘妤走出穹庐,登上高台。
草原上,千骑奔腾。
那阵势如风卷雷,尘土飞扬。蛮族少年披兽皮、执长矛;汉人骑手着锦袍、佩弯弓。两族混编而不分阵,口号声交错,却无一丝敌意。
“真壮观。”秦如月眯眼望去,感叹。
穆烟玉站在她身侧,淡声:“你看他们那神情,眼里没了仇恨,只有胜负。”
“那才是盛世。”
尘妤转过头,笑意淡淡:“是啊。若宁凡见此,应可告慰了。”
说话间,终点的旗帜已被掀起。最先冲出的,是一名混血少年。他面色微黑,眼眸深褐,眉骨坚挺,骑术凌厉如飞鹰。
尘妤问身侧随侍:“这是谁家子弟?”
“回圣……回老妤话,是南漠部的阔台。”
“阔台……”尘妤眯眼看他,那少年策马绕场,高举弯弓,将三枚飞靶连射而碎,场中沸腾。
“好弓法!”穆烟玉忍不住拍掌。
“此子有天分。”尘妤低声,“像极了……当年的他。”
她未指名道姓,但众人都明白,她说的是谁。
风过,尘妤披风猎猎,白发在阳光下闪出银光。
——
午后,祭天仪式开始。
天幕高张,白牛已祭,长鼓轰鸣。巫师绕坛而行,吟唱古老的祷文。尘妤亲自执香,双手高举,面向东方。
她默默低语:“风啊,带走旧日之血;火啊,照亮新生之途。”
香烟袅袅升腾,融入天光。
当最后一声鼓落,尘妤转身,对穆烟玉与秦如月笑道:“来吧,该喝酒了。”
三人回到穹庐。
此刻庐中酒香浓郁,众族长、使臣、文士齐聚,笑声与乐声交织。蛮族少女献舞,衣袂飞扬,铃声清脆;中原乐师抚琴,曲调悠远。两种文化在此刻交融,毫无隔阂。
“好一个共生节。”穆烟玉举盏,轻叹。
“若宁凡陛下泉下有知,”苏若雪缓步入庐,衣袍沾着一路风尘,“该笑你们都偷得半日清闲了。”
众人见她,皆起身致礼。
苏若雪微笑示意,坐在尘妤旁侧,举杯道:“今日这一幕,当记入史书。”
尘妤笑:“记得也罢,不记也罢。风吹千年,史书不过一纸,草原却自有记忆。”
她一饮而尽。
——
夜幕降临。
穹庐外,篝火连成一线,如火龙盘踞草原。蛮族少年与汉族少女围着火圈共舞,手牵手,脚踏节拍,笑声此起彼伏。
尘妤坐在火光边,神情温柔。穆烟玉弹着古琴,曲调平缓悠远,是一首古老的《平沙落雁》。
“还记得当年你说,江湖不会消散。”尘妤看她。
“如今看来,它只是换了模样。”穆烟玉轻声。
“是啊。如今的江湖,是诗、是书、是田,是这满天火光。”
尘妤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她轻轻打开,里面是一缕灰白的羽毛,细密如烟。
“这是焚羽最后的残羽。那日宁凡陛下殒身火井,我拾得一缕,留至今。”
她缓缓伸手,将羽毛投入火中。
火光陡然高涨,红焰卷天,照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庞。
穆烟玉凝视那火焰,心中似有万千话语,却终未出口。
火光中,尘妤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仿佛与天边的极光相接。
“宁凡,”她低声呢喃,“你看到了么?——火,仍在人间。”
——
次日清晨。
大会散去。草原上只余残旗与马蹄印,露珠在草叶间闪光。尘妤立在高丘,眺望远方。
风轻拂她的鬓发,她轻声道:“天命,终于变成了人心。”
穆烟玉骑马从后而来,将一封信递到她手中。
“文渊阁修典,苏若雪邀你共撰《四夷通志》。”
尘妤接过,眯眼笑:“这女子啊,终是要替天下立言。”
她顿了顿,又道:“我去一趟北境。那片旧战场,我该再看一眼。”
“去吧。”穆烟玉应道,“我等你回来喝酒。”
——
风又起,草原无边。
尘妤策马而去,白发如雪,背影渐远。
天地辽阔,云卷风生。
她的身影,与风同去,与火同燃。
这一刻,玄朝的盛世画卷被彻底铺开——
草原与中原不再隔绝,马背与农耕共存,烈酒与诗篇并立。
而那团火,从帝都宁寿宫,到这片蛮荒天边,仍在燃烧。
火之所在,心之所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