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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寿宫的雨越下越密,像是在替这座深宫洗旧尘。

檐下的风吹过一缕冷香,是尘妤衣袖上的草药味。

宁凡静立片刻,才缓缓走向偏殿。

那里,放着今日大食医官送来的《病原录》与旧案卷宗。

尘妤撑起油纸伞,默默跟在他身后。

雨水敲在伞面上,发出轻柔密集的声响,像心事落地。

偏殿内灯火暖黄,一张矮几上摆着厚厚的卷册。

宁凡伸手,指尖轻触封面,仿佛在触摸某段被封存的岁月。

尘妤低声道:“若你看不下去,我替你……”

“不。”

宁凡轻轻摇头,“该由我亲眼看。”

他翻开第一页,纸张微微发黄,边角因年月而起了卷。

字迹却还是当年的锋利——每一笔都是他的命令,每一句都是他亲手盖的印。

尘妤看着他握住卷轴的手,那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她知道,这是他多年未曾提及却始终压在心底的重量。

宁凡目光落在一段熟悉的文字。

“病者三十三人,皆先寒后热,继而昏睡不醒。”

“未见体表毒点。”

“脏腑呈淡红灼痕。”

尘妤轻声道:“这些症状……与大食医官所述极为相似。”

宁凡点头,却没有说话。

他翻到第二页,看到曾被怀疑为“加害者”的宫人名单。

那些名字,有的已故,有的迁出宫门,有的远嫁边地,有的……在他怒火下无声消失。

当年他看到这页时,毫不犹豫地圈了其中三人。

现在他再看,却觉得像在看另一个自己。

尘妤察觉他的指尖微抖,轻轻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宁凡,那时你才多大?”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怕惊动卷宗中沉睡的亡魂,“十八岁而已。”

宁凡苦笑:“十八岁……已经可以杀人了。”

“那不是你的错。”尘妤低声说,“你那时孤立无援,被逼着站在刀尖上。你不过是当时所有人中……最诚实的那一个。”

宁凡沉默。

他不是没有愧疚,只是愧疚太深,久而久之变成不敢面对的阴影。

而如今,大食医官一句“寄生虫病原”,像燃起一盏火,让他不得不回头看。

他继续翻页。

卷宗中突然出现一张旧绢页,是当年某位太医画下的脏腑图。

淡红色的“灼痕”在图上清晰可见,形状不规则,像被无形啃噬。

宁凡喃喃道:“这就是‘冷火’……”

尘妤轻声:“是虫咬,是病,不是毒。”

宁凡眼底的光微微摇晃,像是某道执念被击碎。

“这么多年,我竟……误以为这是暗杀。”

尘妤握住他的手,将他指尖攥紧的力道一寸寸抚平。

宁凡闭上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但更多的是释然。

“尘妤。”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隐隐的颤,“若当年的那些人……他们知道真相,会不会怪我?”

尘妤摇头。

“不会。”

她的声音坚定如夜雨中的烛火,“因为你从未恶意。你所有的怒、所有的执,都不是为了私心,而是为了保护能保护的。”

宁凡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写着最后一位死者的记录——一个最年轻的宫女,年仅十四岁。

宁凡指尖轻轻滑过她的名字,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她……原来不是被害的。”

尘妤眼眶微热,却没有说话。

偏殿静得只能听见雨声。

雨顺着屋檐不断落下,像是在替每一行字洗去误解与冤屈。

宁凡将卷宗轻轻合上,指尖停在封皮上许久。

“尘妤。”

“嗯?”

“若真相不是阴谋……那这案,就不是冤案。”

尘妤愣住:“你是说……”

宁凡缓缓抬眼,目光安静、澄明,像沉淀后的湖水。

“这案不是冤案,是误案。”

他吐出这两个字时,胸口的沉痛终于松动了一寸。

尘妤低声重复:“误案……”

“是。”宁凡抬眼,“误会产生的悲剧,不是谁的阴谋,也不是某人的罪,而是我们对未知的无知。”

尘妤怔住,忽然明白了。

宁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给旧案一个最诚实的结论。

冤案,会牵出仇恨。

误案,会教会人放下。

偏殿的灯火再次跳动,终于照亮他眼底多年来从未显露的那一丝柔和。

尘妤低声道:“你……真正放下了?”

宁凡望着窗外的雨,轻轻点头。

“我已知真相,也愿意承担曾经的错。”

“这是我作为君王……应该有的勇气。”

那一刻,尘妤忽然看见了一个不再被恨意牵着走的宁凡。

他不再是那个自少年起便被暗影包围、为保护自己不得不挥剑的王子。

他的目光里,有了真正的光。

尘妤轻声说:“那……你要如何处理旧案?”

宁凡沉思片刻。

“我会亲自写诏书。”

他声音沉稳,“昭告天下——当年宫中病案乃未知病症所致,所有被牵连者……悉数平反。”

尘妤吸了一口气。

宁凡继续道:“我会命太医院整理医案,与大食医官共同撰写病症谱录。若这病再现……玄朝,不会再有人因无知而死。”

尘妤望着他,眼中缓缓浮起温热。

“宁凡,你……真的长大了。”

宁凡轻轻笑了一下:“不是长大,是……终于不再怕了。”

外头的雨声突然小了,像是这句话安抚了夜色。

尘妤走到他身旁,轻轻靠在他肩上。

宁凡抬起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温暖,像是多年寒冬后的第一缕日光。

偏殿里的灯跳了跳,忽然稳了下来。

宁凡轻声道:

“尘妤,我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不是查案,不是弭乱,不是定策。”

尘妤抬眼:“那是什么?”

宁凡看着她,眼底平静似水,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是愿意和你一起……走到如今。”

尘妤怔住,眼珠轻轻一震。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许多过去的片段:

少年宁凡颈上溅血的雨夜;

夺嫡时他握着冰冷长剑的颤;

登基前他回望宫门的孤背。

那些沉痛与阴影,都在此刻变成一句温柔的承诺。

尘妤轻轻握住他的手:“那从今以后,我也陪你。”

雨停了。

檐角水滴落到青石地上,轻得像一声叹息。

像某扇尘封的心门,终于在今晚被推开。

宁凡站起身,眼神沉静而明亮。

“走吧。”

他说,“该写昭告天下的诏书了。”

尘妤点头。

她知道——

那份诏书,不只是平反旧案,更是宁凡真正踏入“光”之路的第一步。

两人并肩走出偏殿。

天边云被雨洗净,露出一条清澈的月纹。

宁凡轻声道:“此案至此……可终。”

尘妤轻声回应:“是终,也是始。”

他们踏过湿润的青石廊道,身影长长落在宁寿宫的夜色里。

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重,而是带着一份向前的力量。

——

旧案终于落下尘埃,而宁凡的心,也在今夜彻底洗净。

夜风从海罅间吹来,夹着细碎腥潮,像从深渊里蒸腾出的旧梦般拍在甲板上。

火井余温尚未散尽,海面下那道暗红的纹理像是被夜潮掩埋,却又在波光下若隐若现。

宁凡站在船舷,指尖扣着那封还未拆开的密诏,纸面因为潮气而微微起皱,像在呼吸。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任海风将发梢吹得有些刺疼,让自己在这一刻保持清醒。

桐渊沉默地立在他身后半步,像一道影子,听不见呼吸,也听不见心跳。

桐渊的眼神却没有从那道红纹上移开,那是他们在海底看到的第七层火脉裂缝的余痕,如兽口,如血线。

“殿下,”他压低声音,“它还在动。”

宁凡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像是早已知晓。

甲板另一侧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浅浅以纱巾束住发,神情比夜色更疲倦。

她刚从舱底的火纹米储室出来,指尖还沾着些细微的光粉,那是火纹米在即将变异前的反光,如同星屑。

她看向宁凡,又看向那封密诏,眸色微动,却没有问。

宁凡注意到她指尖的光,轻声道:“又开始发亮了?”

苏浅浅点头,指尖的光在风中颤了一下,“比下午更厉害,像是……快要进入第二次燃变。”

桐渊眉头一紧,“第二次?那就是不可逆临界。”

苏浅浅微微抿唇,“是……但这批米是从祖庙断壁里带出的,理应比普通的火纹米更稳定,却……”

她话音未落,火井深处突然“嘭”地沉响一声,像海底有巨物撞击石层。

桐渊立刻挡在苏浅浅前面,宁凡已转身,目光沉沉地望向海面最深处那一道黑暗正在缓慢裂开。

那裂口像被看不见的爪子撑着,海水从中往外涌,卷着细小的红砂。

苏浅浅倒吸一口气,“那是……火脉砂?”

宁凡终于拆开密诏,烛火被海风吹得跳动,诏纸上第一行字就让他眼神骤冷。

——“皇城焚羽印复苏,火井海底或有异动,需速返京。”

风在瞬间变得比刀还冷。

桐渊一眼扫完密诏,指节发白,“皇城也开始了?”

宁凡沉沉地合上密诏,像在压住一块巨石。

苏浅浅抬眼望他,声音轻得像要碎掉:“是因为……火脉要断了么?”

宁凡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抬头,看向夜空。

天空黑得几乎要滴下墨来,但在极远处,东南方似有一线极淡的红,像被扯开的裂痕。

那并非曙光,而是皇城上空长久压抑火脉的焚羽印在复燃。

宁凡慢慢握紧诏纸,声音低沉:“姒族的火……撑不住了。”

苏浅浅怔住,指尖轻轻颤了一下,像在压着一段不愿触碰的记忆。

桐渊忽然开口:“殿下,那裂口还在扩大。”

海面那处深黑裂隙已如一只张开的眼,红砂不断从中涌出,像是来自地脉深处的喘息。

宁凡心头忽地一沉。

他知道这不是天然裂缝——

这是火脉临死前的自救。

血脉在断之前,总会挣扎。

苏浅浅已经蹲下,手掌贴着甲板,眉心一点光火悄然亮起,像对着海底传感。

片刻后,她脸色骤白,“不好……海底不是裂开,而是在下沉。”

桐渊瞬间拔刀,“要塌陷?”

苏浅浅急促地摇头,“不是塌陷,是火井下那条旧脉在抽走力量,它在吸海底的火息——像在……贪食。”

她说到“贪食”两字时,声音明显有一丝颤。

宁凡已经明白。

旧皇脉复吸,新火脉必衰。

姒族火种正在被某股力量反夺。

是皇城的焚羽印。

或……另一个更深的存在。

海底那道裂隙突然间剧烈震动,“轰”地一声,像整片海床被撕开。

甲板猛地一晃,桐渊稳稳护住苏浅浅,宁凡却没有后退一步。

黑暗深处,一束极细的金红火线冲天而起,像刺破夜空的针。

苏浅浅脸色瞬间苍白,“是‘反相火’……第七钟真正要醒了。”

会迎来千年来最危险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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